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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巷里的新名字
南方的沿海小城总裹着一层湿软的风。江明跟着谢安走下长途汽车时,鼻尖先撞上了咸腥的海味——不是那种冲鼻的鱼腥味,是混着潮气的、温温的咸,像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海菜,还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风里还飘着街边早餐铺的香气,是虾饺蒸透后的鲜,混着油条的油香,把“逃亡”两个字带来的紧绷感,悄悄冲散了些。
汽车站不大,瓷砖地面沾着清晨的露水,踩上去有点滑。几个穿人字拖的本地人慢悠悠地走,鞋底擦过瓷砖,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举着个刚买的鱼丸,蹦蹦跳跳地从他们身边过,鱼丸的香气飘过来,江明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这是他逃出来后,第一次闻到这么鲜活的、属于“生活”的味道。
“往这边走,离鱼市近,也偏。”谢安的声音压得低,却很清晰,像怕被人听见,又怕江明跟不上。他指了指斜前方的巷子,巷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刻着“渔民街”三个字,红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浅棕色的木头纹理,边缘还有几道小孩刻的歪歪扭扭的划痕。
巷子不宽,青石板路蜿蜒着往深处去,缝隙里长着青苔,踩上去软乎乎的。两旁的老房子多是两层小楼,墙面上粘着不少海蛎子壳,是以前渔民随手贴的,风吹日晒后,壳子泛着灰白色的光。二楼的阳台都挂着东西,有五颜六色的渔网,网眼上还沾着小海螺;有晒着的鱼干,是银白色的,风一吹,鱼干的咸香飘下来,和海味混在一起。
他们租的房子在巷子尽头,带个巴掌大的小院。房东是个独居的老太太,昨天谢安提前来踩点时,在电话里只问了句“长住还是短住”,谢安说“长住,做点小生意”,老太太就没多问,只说“钥匙放门口牛奶箱里,你们自己拿”。
江明推开门时,最先撞进眼里的是院角的老榕树。树干得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粗糙的树皮上爬着青苔,气根像长胡子似的垂下来,有的还扎进了院墙边的土里。枝叶很密,垂到院墙上,把半个院子都遮住了。树下摆着张掉漆的石桌,桌面是深棕色的,掉漆的地方露出里面的浅木色,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石凳上沾着点鸟粪,是白色的,旁边落着几片榕树叶子,被风吹得轻轻动。
“先收拾下,晚上我去鱼市打听摊位。”谢安把背包放在客厅的旧沙发上,背包带蹭过沙发扶手,发出“沙沙”的响。这沙发是人造革的,深棕色,表面裂了不少细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谢安拉开拉链,把装资料的防水袋拿出来——袋子是透明的,能看到里面的纸张边缘有点卷,他小心地把袋子塞进沙发底下的暗格里。
“昨天来的时候,找房东要了把凿子,凿了个小空间。”谢安蹲下身,用手摸了摸暗格的边缘,像是在确认袋子没露出来,“里面垫了旧布,不会刮坏资料。”他抬头看江明,眼神里带着点安抚,“放心,这里没人会来翻。”
江明嗯了一声,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窗外就是榕树的枝叶,风一吹,叶子扫过玻璃,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轻轻敲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晃来晃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录音笔,冰凉的金属壳硌着手心,边缘有点磨手——这是他从医院带出来的唯一一件“证据”,里面存着院长和王总的对话。
突然就想起昨天在大巴上的场景。大巴的座位是蓝色的人造革,有点脏,靠背上还沾着根头发。谢安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把旧剪刀,是从仓库带出来的,刀刃有点钝。“头发太长了,容易被认出来。”谢安的声音很轻,剪头发时的动作也轻,怕剪到他的耳朵。头发落在腿上,是黑色的,细细的,像小虫子爬过,有点痒。“以后你就是江明,我是谢安。”谢安剪完,用手帮他拂掉肩上的碎发,眼神很坚定,“以前的事,先藏起来,等安全了再说。”
那时候江明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眶有点热。他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不是因为剪了头发,是因为谢安的话,像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也给了他一点“能活下去”的希望。
收拾到傍晚,谢安说去巷口买米和油,让江明在院子里等着。江明坐在石凳上,看着榕树发呆,树上有只麻雀在叫,“叽叽喳喳”的,很热闹。没一会儿,谢安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米和油,还多了个东西——是个旧收音机,黑色的外壳,右上角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银色金属。
“小卖部阿婆卖的,她儿子以前用的,现在闲置了,五块钱就卖给我了。”谢安把收音机放在石桌上,拧开开关,电流声“滋滋”响了一会儿,然后飘出本地话的播报,语速很快,江明听不懂,却能听出里面的轻快,“先听听本地新闻,也能知道点动静,要是有什么事,我们也好早准备。”
播报里突然提到了“江氏集团”,虽然是本地话,可“江氏”两个字的发音,江明听得清清楚楚。他的手猛地顿住,刚叠好的一件白色T恤掉在地上,沾了点灰尘。谢安的反应很快,伸手就把收音机的旋钮转了一下,电流声过后,换成了咿咿呀呀的粤剧,是《牡丹亭》的选段,调子婉转,却盖不住江明心里的慌。
“别慌。”谢安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安抚,声音放得更柔,“这里离市区远,新闻不会常提江氏,就算提了,也没人会把你和江明联系起来。”他弯腰帮江明捡起T恤,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快叠好吧,晚上风大,别放在外面。”
江明点了点头,接过T恤,手指有点抖。他把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柜时,指尖碰到了一件格子衬衫——是他以前在江氏上班时穿的,蓝白相间的格子,领口绣着“BOSS”的标志,料子是上好的纯棉,以前他经常穿这件去开会,父亲还说“这件衣服衬你,显得精神”。谢安没让他扔,说“留着,以后说不定能穿”,可江明知道,他再也穿不上了——以前的“江自知”,是江氏的总经理,穿西装,打领带,出入高档写字楼;现在的“江明”,是逃犯,穿旧T恤,住小巷子,连听到“江氏”两个字,都要慌得掉衣服。
他盯着衬衫领口的绣标看了几秒,鼻腔一酸,赶紧把衬衫塞进衣柜最底层,用其他衣服盖住,像是这样就能把“江自知”的过去,也一起盖住。
晚饭是谢安在院子里的小煤炉上煮的白粥,粥熬得很软烂,米粒都开花了。咸鱼是小卖部阿婆送的,是晒干的带鱼,切成小段,有点硬,嚼起来很香,就是有点咸。两人坐在石桌旁吃,没怎么说话,只有粤剧的调子在院子里飘,还有远处传来的海浪声,“哗哗”的,断断续续,像在说悄悄话。
吃到一半,巷口传来了收废品的吆喝声,是本地话,“收废品咧——旧家电、旧报纸都收——”,声音有点沙哑,慢慢往巷子深处来。江明的第一反应是往屋里躲,身体都已经站起来了,手腕却被谢安拉住了。
“没事,正常的。”谢安的手很暖,攥着他的手腕,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我们又没什么废品要卖,他不会来这里的。”说完,他朝着巷口的方向喊了句“没废品”,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收废品的人应了一声,吆喝声慢慢远了,没再往这边来。
江明松了口气,手心已经有点汗。他坐回石凳上,喝了口粥,觉得粥的温度刚好,暖到了胃里,却暖不了心里的慌——他还是怕,怕有人认出来,怕被抓回医院,怕再也过不上这样平静的日子。
睡前,谢安仔细检查了门窗。门是旧的木门,有个插销,谢安插好后,又拉了拉,确认锁得紧;窗户是木框的,每个窗户都有插销,谢安一个一个地检查,没落下一个。他还在门后放了个空啤酒瓶,是绿色的,瓶身上的标签已经掉了,“只要有人推门,酒瓶就会倒,能出声。”谢安站在江明的房门口,手里攥着那把从仓库带来的折叠刀,黑色的刀柄,有防滑纹,被他捏得发热,“晚上要是听到动静,别出来,躲进里屋的衣柜,我来应付。”
江明点了点头,看着谢安的眼睛,里面有担忧,却更多的是坚定。他知道,谢安是在保护他,用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
江明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床是旧的木板床,铺着稻草床垫,有点硬,被子是蓝色的,上面有块补丁,是用白色的布补的,针脚很整齐。他听着窗外的风声,还有谢安房间传来的细微动静——应该是谢安在收拾东西,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他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是谢安昨天在汽车站旁边的二手市场买的老人机,黑色的,按键很大,只能打电话发短信,屏幕很小,还有点模糊。他点开通讯录,里面只有一个名字——“谢安”,是他昨天存的,号码背得滚瓜烂熟。
他点开短信界面,想写点什么,手指在按键上悬了半天,却不知道写给谁。写给以前的朋友?不行,他们说不定已经被父亲警告过,不敢联系他;写给母亲?更不行,母亲只会让他回医院。最后,他只在输入框里打了“江明”两个字,看着这两个字在屏幕上闪,又觉得有点陌生,手指按了删除键,把字删掉了。
锁屏时,屏幕映出他的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他的短发有点乱,没戴眼镜,眼睛看起来比以前大了点,眼神里有点迷茫,却又藏着点以前没有的坚定。他看着屏幕里的自己,心里默默念着:“江明,以后就是你了。别再想江自知了,好好活下去。”
窗外的榕树还在沙沙响,海浪声也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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