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氧

　　游奕出院的那天，宋楹是休息日。
　　她站在病房门口，看着他收拾东西。

　　男人背对着她，单调的黑色T恤完全没有掩盖了他宽阔的背脊，笔直的长腿包裹在黑色工装裤里。

　　宋楹不熟悉他这样的穿衣风格。

　　印象里，他很爱穿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挺阔有型的西装裤下配一双低调的黑色皮鞋。
　　再加上他那张小白脸，宋楹常常用四个字来形容当时的他：
　　斯文败类。

　　游奕的东西本就不多，三两下便收拾完。

　　他利索转身，视线一刻都没有停在她身上，仿佛她只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

　　宋楹心底虽然习惯了，但心底仍然不舒服。
　　她瘪了瘪唇，叫住他：“游奕。”

　　男人的脚步不停，接着往前走，丝毫没有回头的迹象。

　　宋楹沉了口气，追着他跑过去，堪堪和他一起挤进了电梯。

　　电梯里几乎都是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还有刚下班的医护人员。

　　宋楹被挤在角落，恰好面对着男人。
　　他身上的味道也不再像从前，干净清冽的柑橘香消失，只剩淡淡的肥皂香。

　　她也不说话，就抬头盯着男人，男人有意躲避她的目光，却躲不开她和他因为拥挤靠近的身体。

　　宋楹试图从他的沉默中探出什么来，结果却和这段时间无差，她根本什么都探不到。

　　她现在已经不懂他了。

　　十几楼的电梯并没有那么顺畅，中途停了好几次，每一层都上下不少人。

　　还没到一楼，电梯里的人已经没那么多了。

　　在有空档的那一刻，游奕几乎瞬间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和宋楹之间的距离。

　　“……”

　　宋楹强压下心里的不悦，问他：“你为什么非要躲着我？”

　　回答她的依然是他的沉默，以及梯厢内其他人不解的目光。

　　“游奕……”宋楹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可刚出声，电梯已经到了楼层，电梯门才开了一半，游奕便侧身跨步而出。

　　宋楹不甘，继续追上去，如果不是靠近大门的人群比较拥堵，宋楹险些追不上男人。

　　刚出了医院，宋楹一个箭步冲到男人跟前，双臂伸开，把人堵住。

　　“你站住！”

　　游奕不听，左右躲避，却都没能逃过。

　　他终于停下，视线也终于短暂地停留在她脸上。

　　他的声音低沉，和当年的清澈明朗沾不上半点关系：“宋医生，我已经出院了，何况我不是你的病人。”

　　他的管床医生一直都是另一位。

　　“我也不是用医生的身份站在你面前，你别忘了，我是你的债主！”

　　男人沉默了一瞬，又说：“是，可现在我没钱还你。”

　　“我知道啊，所以身为债主，我要去看看你工作的地方，预估一下你什么时候能还完钱。”
　　她还想去看看，他到底住在哪里，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游奕又沉默了很久，双目不动声色地垂了下去，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他偏头：“不必了，钱我会尽快想办法，一次还清。”

　　说完，他不顾她的阻拦，打算绕道离开。

　　宋楹一时心急，直接抓牢了他的手。

　　心底猛然一惊——
　　他的手上带着厚厚的茧子，掌心也变得粗粝，手背还隐隐发凉。

　　“松开。”他头也不回，冷淡地丢出这两个字。

　　“我不松！游奕，你现在走了，我下次去哪找你？你如果又跑了，我还上哪找人还钱？”
　　怕一只手不够，宋楹两只手齐上阵，怎样都不肯松开他。

　　“我说了我不会跑，明晚樟北路114号，我把钱全部还你。”
　　他接着使力把手往回抽，宋楹却依然不肯轻易松手。

　　直到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宋楹的坚持。

　　“楹楹？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宋楹一时分神，手上约束游奕的力量也小了。他趁着这个空档，迅速抽手，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游奕！”
　　宋楹叹了声气，还是没能留住人。

　　吴质昇意识到自己可能耽误了宋楹的事，试探开口：“楹楹，你…是找他有重要的事吗？”

　　宋楹不想和吴质昇说这些，摇了摇头：“没事。”

　　吴质昇没有追着问，刚好遇到，他问她要不要去吃饭。

　　宋楹拒绝了。

　　没有亏欠什么人情，她不想你一顿我一顿地来回请着。
　　没那个必要。

　　吴质昇不强求，和她道了别。

　　宋楹默默叹了口气。
　　她也劝过吴质昇，不要把精力全在她身上，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进入下一段感情，可吴质昇仍然坚持陪在她身边。

　　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刚才游奕口中的那个地址。

　　把钱全都还给她？
　　他是打算去找他老板借么？

　　不可能。

　　的确如宋楹想象的那样，也和游奕之前说的话对上了。

　　他工作的地方就在距离怡康不远的地方。
　　是一家规模不算很大的汽车修理厂。

　　宋楹一眼望到了在医院出现过的一个男人，应该是游奕的老板。

　　她没有冒昧上前，而是选择在马路对面的停车道把车停稳，然后在车里等着。

　　没准游奕会过来。

　　过了好久，她只看到修理厂门口来来往往数不清的车辆。

　　天色渐渐暗了。

　　宋楹怕看不清对面的状况，直接下了车。
　　结果刚下车，她就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站在修理厂门口，很快往里走。

　　宋楹紧跟过去，直接从斑马线窜到马路对面。

　　小心翼翼踱步到了门口，她也没进去，躲在墙角偷听。

　　虽说过了很多年，但耳朵却还是能很快识别到那个人的声音。

　　她听得不算清晰。

　　“你刚出院，今天回去休息吧？”
　　“不用，我没事。”

　　“今晚我打算关门的，小游，你别太累着自己了。”
　　“我真没事，今晚我守在这里，您放心。”

　　同他商量的男人似乎知道拗不过他，最后只得叹息一声：“好吧，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跟着一阵脚步声。

　　宋楹看到的那个男人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正要下班的工人。

　　里头安静了。

　　宋楹悄悄往墙的另一边探脑袋。

　　还没探到什么，一阵窸窣的响声闯进耳膜，那道熟悉的黑影陡然出现在她眼前。

　　宋楹下意识往后一退，眼神慌乱地撞上那人。

　　游奕也是一顿。

　　宋楹微微心虚。
　　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宋医生，我说了是明晚。”

　　他生硬冰冷的声音点燃了宋楹胸腔里的怒火，她也不管他说了什么，直接冷讽：“游奕，你刚出院就继续上班，你是真的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么？”

　　话音刚落，只听他冷哼一声，看都不看宋楹一下，“我说了，肯定会活到还完债的那天。”

　　“你是不是非要这么跟我说话？！”

　　宋楹很不喜欢蔑视生死的言论。
　　尤其是这话是从她还在乎的人嘴里说出来。

　　这些天以来，她已经在极力压制自己的脾气，她想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他当初消失也一定是有原因的。

　　当年她是那样了解他，她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落魄至此。

　　一定是有原因的。
　　可他一次又一次这样不领情，完全不愿意好好跟她说话。

　　“……”
　　他不说话了。

　　宋楹紧接着上前，重新握住他的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包裹着他的手掌，有了她肤色的衬托，更能显出他皮肤的黝黑。

　　宋楹心底稍微发酸。

　　眼角轻轻刺痛。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游奕很轻地一激灵，完全不需要思考，直接挣脱开她的束缚。

　　“别碰我。”他沉沉道，声音有些颤。

　　“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宋楹几乎使出了全部气力，两只手怎么都不放开他。

　　又是很久的沉默。

　　“游奕，”宋楹见他不说，于是继续：“你当初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你回瑞士又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五年之后又回来？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五年……你一句话都没有，抛下我五年，你知不知道当年我找了你很久，可是根本找不到你，根本没有你的消息。我去你的公寓等你，可你从来就没回来过，后来连公寓都不是你的了……”

　　“你根本不止欠我治疗的钱，你还欠我五年的光阴，欠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欠我一个分手的理由，可是你为什么什么都不愿意说？”

　　宋楹说到一半，眼泪已经不受约束，胡乱下坠。

　　晶莹的湿润掉落在她的手背，顺着滑溜的皮肤往下，最终停在了粗糙的指腹上。

　　被宋楹捏着的手缩了缩。
　　男人依旧保持着侧对她的姿势，头瞥向一边。

　　宋楹有的时候很坚强，可有的时候，又脆弱万分。

　　她不认为自己的心理素质强大到连和心里一直没忘掉的人久别重逢都无动于衷。

　　她真的很想他。

　　五年……
　　她自己都没想过会想这么久。

　　她以为自己会把他忘了。
　　可她根本做不到。

　　宋楹声音的哭腔越来越重，身体稍稍发软，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不由分说地往前凑近，干脆地抱住男人，把头埋进他的胸膛。

　　或许是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的缘故，他身上的腱子肉很结实，也比从前更有安全感。

　　“我真的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她的湿润很快沁透了他的T恤，她抱着的人身体僵硬得厉害。

　　没有很快推开她，却也没有迎合她。
　　下颌紧绷，似乎在思考，又像在隐忍。

　　倏然，一道突兀的声音撞入，打破了短暂的宣泄。
　　“小游，这位是？”

　　宋楹一愣。
　　下一秒，人已经被游奕推开。

　　游奕一连退了好几步，和她拉开长长的距离，也没跟那人解释。

　　“没什么，东西给我吧。”
　　他说的是他手里的饭。

　　这是每天固定给修理厂送餐的人。

　　他的视线在宋楹身上悄悄打量一番，还没看全，游奕的身体就横在了他的视线里。

　　“可以了，你走吧。”游奕的声音蒙上了一层阴霾，让人不寒而栗。

　　那人没意思地嗤了嗤，到底没再瞎看。

　　送餐的人走了，游奕也开始赶宋楹了。

　　他把那盒简陋的盒饭放在一边，算是这段日子头一回主动看她，也是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可宋楹没一个字爱听。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没感情了也就是没感情了，宋楹，我不爱你了，你也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那位吴医生挺适合你的，等我明天还你钱，以后就别来找我了。”

　　她狠狠瞪向他，他又明显闪躲。

　　“过去了？没感情了？不爱了？好啊，你说怎样就怎样，可就算是断，是不是也该让我断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宋楹背手抹掉了脸上的泪珠，又吸了吸鼻子。

　　可话再出口时，声音还是忍不住的发颤：“只要你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你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只要你说清楚，我立刻走，并且再也不来找你！”

　　“……”
　　他不说，她也不走。

　　最后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突然，宋楹的肚子叫了两声。
　　干站在那里的游奕平平转了转眸，睨了她两眼，宋楹气势丝毫不减，还是不肯走。

　　然而身体却抗议得愈发强烈。
　　咕噜咕噜的声音不止，宋楹也真的饿了。

　　眼神不自觉瞟向游奕还没吃的盒饭。

　　“宋楹，回去吧，别再揪着过去不放了。”

　　宋楹不回答，剑走偏锋道：“我想吃你的盒饭。”

　　“……”
　　游奕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看了看，一句话没说，把盒饭放在她跟前的凳子上。

　　然后转身拿了两包烟，走到另一边。
　　昏暗中的火星子明显，浅浅的烟雾很快往四周散去。

　　“别抽！”宋楹喝道。

　　游奕回头瞥了一眼，没掐灭，又往前走了一段，离她更远。

　　宋楹劝不回来，只好先吃饭，然而看到盒饭之后，她又没有了什么食欲。

　　很简单的两个菜，一个油水很少的青菜，一个沾了点荤腥的蒜苔炒肉。

　　然而她记得，游奕不爱吃蒜苔，也不爱吃油麦菜。

　　他以前，明明是经常被她吐槽的‘少爷病’。
　　不干净的东西不吃、不好吃的东西不吃、不爱吃的东西不吃。

　　他说吃饭是一件幸福感很足的事情，所以更需要高品质、高要求。

　　宋楹抬头，看向黑暗中那道模糊的人影。

　　心口的酸涩更浓，最后她只吃了两口白米饭垫垫肚子。

　　然后点了外卖送过来。

　　游奕带着一身烟味回来，宋楹皱了皱眉。

　　他自觉地远离她，见盒饭基本没动，问：“不吃？”

　　宋楹摇头。

　　游奕没说话，又把盒饭拿了过来，站在那里，直接往嘴里扒饭，那两个菜他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往嘴里送。

　　五分钟后，盒饭见了底。

　　他熟练地将饭盒抛进垃圾桶，在店里抽了张纸，简单地擦完嘴，又打算抽烟。

　　依旧把宋楹当空气。

　　“我说了让你别抽！你还嫌自己身体不够差吗？！”

　　“抱歉宋医生，习惯了，改不掉。”

　　说着他就要把烟头往嘴里送，宋楹一把抽了回来，忿忿凝着他道：“你不该是这样的，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哪怕你当初只读到了研二，都不该是这样的。”

　　宋楹不知道自己的话哪里存在着问题，只看到游奕神色突然变了。

　　像是突然转阴的天气，也像这如墨般的黑夜。
　　阴沉得可怕。

　　她从没见过他这副神情。

　　而后，他冷嗤一声，似乎是觉得讽刺，“不该？或许我就该是这样。”

　　一句无根无据的话，宋楹听不懂。
　　不过他倒是没有再抽烟。

　　过了一会，宋楹还没走，他开始赶人。

　　宋楹的外卖却到了。
　　精致的餐盒整整齐齐的摆在保温袋里，宋楹把东西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我买了很多，有你爱吃的，你和我一起吃。”

　　游奕压根不看那些，只说：“不必，你要吃就赶快吃，吃完赶紧走。”

　　不等宋楹开口，他已经转身走进厂内的车前，准备开工。

　　宋楹的心思完全不在吃饭上，只想着怎么让游奕开口。

　　她拿着一盒虾饺，走到墙柱后，探出脑袋去看他。

　　眼眸轻轻一缩。

　　他脱掉了T恤，只穿着一件黑色背心，宽阔的背肌更加明显，大臂肌肉的线条十分流畅。

　　和他以前的薄肌相比，现在更有诱惑力。

　　比起他以前让她嫉妒的白皙肤色，现在健康的小麦色，似乎也不错。

　　宋楹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他胳膊上有大大小小的青紫印记，还有几处伤痕，当时在医院她还正疑惑，这些印记到底是哪来的，现在看来是修车弄的。

　　他没发现她在偷看，专注于摆弄手里的器械，身旁还放了一瓶机油。

　　他的手全黑了。

　　宋楹也才知道，他指纹里残留的黑色不明物到底是什么。

　　嘴里的虾饺索然无味，她一口也不想再吃。

　　这五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身边怎么一个人都没了？他父母怎么也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思绪突然中止。

　　他父母……
　　宋楹一怔。

　　对啊，他父母呢？他住院那么多天，他父母怎么完全没出现过？

　　而且照理来说他父母在瑞士那么有钱，即使是破产，也肯定会给自己留后路。

　　况且游奕肯定不会因为破产就落败至此。

　　宋楹想得太入迷，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凳子。

　　‘刺拉’的一声响，蹲在汽车下面的人突然停了手上的动作。

　　宋楹等不及和他传递眼神，直接跑到他身边，问：“游奕，叔叔阿姨呢？他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话问出口，游奕周身的空气都快要凝滞。
　　宋楹的心跳漏停一拍，以为自己的猜想对了。

　　看来真的是他父母出了事。

　　可不等她继续说，游奕已经丢了手里的工具，金属掉落在水泥地上，清脆尖锐的响声刺进耳膜，引人稍稍战栗。

　　他一句解释都没有，站起身，定在她跟前，却完全碰不到她。
　　他侧身，只说了一句话：“走，我不想看见你。”

　　宋楹不知道又触及到了他的哪一片逆鳞，很不喜欢他逃避问题的态度。

　　她不走，坚持道：“游奕，把话说清楚有那么难吗？”

　　“小游，你借的账，我老婆那正好有现金，我给你拿过来了。”

　　外头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闯入。
　　是游奕的老板。

　　他走到里面，看到宋楹，有些惊讶：“宋医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都没说话，游奕直接走到老板面前，接过了那一袋钱，递到宋楹跟前。

　　“把话说清楚是么？宋医生，这是我欠你的钱，现在我一次还清，至于欠你的时间、欠你的感情，很抱歉，我无力偿还，如果你真的需要补偿，我可以从现在开始计算我的工钱，每个月都给你折现。”

　　“我还是那句话，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和你，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根本没必要为了我毁了自己的人生。”

　　“我希望你记住，我不爱你了，一点都不爱了，以后无论如何也不会爱了，你明白么？”

　　这是五年来，他对她的解释。

　　好一个以后无论如何也不会爱了，如此强烈的否定，他是真的不想留给她一点余地。

　　宋楹是抱着他有苦衷的心态来的，最后却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眼前的人影模糊重叠，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根本就不该过来找他。

　　三个人的修理厂内安静了好一会，直到宋楹眼底的晶莹汇聚成团，悄然下坠。

　　她也不记得最后是以一种怎么的情绪开口的，只记得自己说了一句：“好，你就当我犯贱，你就当我没脸没皮，我不会再来找你了，游奕，我们彻底结束了！”

　　最后还是许暻给她打了电话，知道她坐在车里哭，和祁聿过来把她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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