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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三十
岁城十二月的清晨。
纪书漾被手机闹钟震醒时,天还没亮透。
沙发上蜷了一夜,脖子和腰背僵硬酸痛。
他揉着脖子坐起来,卧室门紧闭着,里面悄无声息。
他轻手轻脚走到门边,耳朵贴着门板听了听。里面一片死寂。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敲门,转身进了厨房煮饺子。
水烧开,饺子下锅,在翻滚的水花里沉沉浮浮。
饺子刚浮起来,卧室门开了。
纪时泽已经换好衣服,头发微乱,脸色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苍白。
“吵醒你了?”纪书漾把漏勺里的饺子倒进碗里,热气腾腾。
“没,定了闹钟。”纪时泽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
他走到餐桌旁坐下,看着纪书漾把碗推到他面前。
“趁热吃。”纪书漾自己端了另一碗坐下。
两人沉默地吃着。
纪书漾的目光时不时瞟向纪时泽,看他吃得不多,动作也比平时慢。
“哥,”纪书漾放下勺子,状似随意地问,“今天……还排了几台?”
“两台。”纪时泽头也没抬,“上午一个胶质瘤,下午一个垂体瘤。”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那……晚上能按时下班吗?”纪书漾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碗沿。
纪时泽终于抬眼看他:“有事?”
纪书漾噎了一下,眼神飘开:“没……就问问。明天不是……12月31号么。”最后几个字含混在嘴里。
纪时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垂下眼,夹起一个饺子:“嗯。看情况。”
一股说不清的失落堵在纪书漾胸口。
他埋头扒拉碗里的饺子,不说话了。
直到纪时泽放下筷子起身,他才猛地抬头:“哥!”
纪时泽停在玄关处穿鞋,回头看他。
“……口罩戴好,”纪书漾喉咙发紧,挤出干巴巴的一句,“降温了。”
“嗯。”纪时泽应了一声,拉开门。冰冷的晨风瞬间灌入,吹散了屋里最后一点饺子的热气。
门关上,楼道里脚步声很快消失。
纪书漾坐在空荡荡的餐桌旁,看着对面那碗还剩小半的饺子,许久没动。
手机屏幕亮起,是赵康年的消息:
赵康年:九点前到所。开发区管委会那份补充协议对方反馈了,你逐条核对,标注风险点,十点前放我桌上。另外,上午十点半跟我去趟法院,立个劳动仲裁案。
他深吸一口气,把纪时泽剩下的饺子倒进自己碗里,囫囵几口吃完,收拾碗筷,套上西装抓起公文包冲出门。
空调暖风开得足,空气干燥。
纪书漾对着电脑屏幕,眼睛涩得发疼。
管委会的补充协议条款咬文嚼字,处处是陷阱。
他逐字抠着,在打印件上用红笔划出“最终解释权”、“不可抗力范围扩大”、“责任上限模糊”等关键风险点,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法条依据和判例号。
“小纪,”旁边工位的周工探过头,压低声音,“赵律让你看的协议搞定了没?他刚被主任叫去,回来肯定问。”
“快了。”纪书漾头也没抬,指尖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把最后一条风险分析输入文档。
“叮”一声,电梯门开。
赵康年大步流星走进来,深色大衣带着外面的寒气,脸色不太好。
他径直走向自己办公室,路过纪书漾工位时脚步没停,只丢下一句:“协议分析,五分钟。”
纪书漾立刻抓起打印件和笔记本跟进去。
赵康年脱下大衣挂好,坐到办公桌后,接过纪书漾递来的文件,快速翻看。
他看得极快,眉头越锁越紧。
“第七条,‘因政府规划调整导致的延期,乙方不承担责任’,这个‘规划调整’怎么界定?范围太宽泛。”
“市政修条路算不算?地铁改线算不算?”赵康年头也不抬,手指点着文件,“补上依据,《合同法》第117条关于不可抗力的严格限定,还有最高法那个关于政府行为不必然构成不可抗力的批复案号,写清楚。”
“是。”纪书漾立刻在笔记本上记下。
“第十三条,违约金上限设得跟闹着玩似的,还不够他们塞牙缝。把去年中院判的那个类似标的额的合同纠纷赔偿金额找出来,附在后面,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市场标准。”赵康年把文件合上,扔回给纪书漾。
“十点前改好。法院那边资料带齐,别指望我替你背。”
“明白。”纪书漾拿着文件退出办公室。
他坐回工位,飞快地按赵康年的要求补充修改,文档发过去时,离十点还差几分钟。
去法院的路上,赵康年开车,纪书漾坐在副驾整理仲裁申请书和证据清单。
车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委托人情绪怎么样?”赵康年忽然开口,目光看着前方拥堵的车流。
“还行,就是气不过。加班证据链比较完整,考勤记录、工作邮件、项目进度表都拿到了。”纪书漾回答。
“嗯。”赵康年应了一声,“仲裁员姓秦,出了名的和稀泥。他要是调解,咬死底线,别被带沟里。证据摆足,话少说。”
“知道。”纪书漾点头,心里默记。
劳动仲裁庭不大,气氛压抑。
对面公司的法务是个油滑的中年男人,张口闭口“公司困难期”、“员工要体谅”。
仲裁员秦老师果然打起了太极,话里话外暗示纪书漾的委托人“差不多得了”。
纪书漾没接茬,直接把厚厚一摞证据推到仲裁员面前:“秦老师,这是委托人过去一年的考勤打卡记录原件,与OA系统日志完全匹配,显示工作日平均延时下班3.2小时,周末出勤记录32天。”
“这是对应工作邮件和项目交付记录,时间点吻合。这是劳动合同中关于加班费计算方式的明确约定。根据《劳动法》第四十四条和《工资支付暂行规定》第十三条,我方主张的加班费金额计算无误,有法可依,有据可查。”
“调解可以,但必须在法律框架和事实基础上进行。”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钉在法条和证据上。
油滑的法务几次想打断插话,都被仲裁员抬手制止。
秦老师翻看着证据,眉头皱了起来。
最终调解无果。
走出仲裁庭,冷风一吹。赵康年拉开车门,才说了句:“证据链很扎实。但话还是多了点,但钉得死,还行。”
这算是难得的肯定。
纪书漾紧绷的神经松了松,摸出手机。
屏幕干干净净,置顶的对话框依然停留在纪时泽凌晨那条“下台了”上。
接下来的两天像打仗。
赵康年丢过来的案子一个接一个,纪书漾忙得脚不沾地。
他抽空跑了趟商场,在男装柜台犹豫了很久,最后买下一条质感厚实的深灰色羊绒围巾。
标签上的价格让他眼皮跳了跳,但还是利落地刷了卡。
12月30号傍晚,他提前溜出律所,直奔市二院。
刚走到神外病区护士站,就听见张护士长的大嗓门:“……纪医生?刚下台,在值班室吧?哎哟累得够呛,今天连着三台!午饭都没顾上吃!”
纪书漾心一沉,道了声谢,快步走向值班室。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
纪时泽果然靠在折叠床上,白大褂没脱,领口松着,闭着眼,一只手搭在额头上,脸色疲惫。
听见动静,他睁开眼,看到是纪书漾,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你怎么来了?”
纪书漾晃了晃手里的纸袋:“路过。给你带了点吃的。”他把袋子放在旁边小桌上,里面是刚买的还温热的皮蛋瘦肉粥和清淡的素包。
目光扫过纪时泽搭在胃部的手,指尖微微蜷着。
“放着吧。”纪时泽声音沙哑,撑着坐起来,“晚上还有台急诊,颅脑外伤,刚送上来。”
纪书漾的心又往下沉了沉:“那……明天……”
“明天排满了。”纪时泽打断他,拿起桌上的矿泉水拧开,灌了几口,“科里老张家里有事,跟我换了班。全天手术,晚上还要值跨年班。”他放下水瓶,抬眼看向纪书漾,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深重的倦意,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歉意?“生日……算了,又不是小孩子。”
“算了?”纪书漾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在狭小空间里硬生生压下去,带着点压不住的委屈和执拗,“怎么就算了?一年就一次!你去年生日就在手术室过的!前年也是!”
值班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外面走廊的脚步声和推车声似乎都远了。
纪时泽看着他,沉默着。
纪书漾胸口剧烈起伏,意识到自己失态,懊恼地别开脸,手指用力抠着纸袋边缘。
“纪书漾。”纪时泽的声音终于响起,很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是医生。”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紧攥着纸袋的手上,“手术台上的人,等不了。”
简单的两句话,像冰水浇灭了纪书漾心头那股无名火,只剩下沉甸甸的无力感和心疼。
他知道哥哥说的是事实,无法反驳的事实。
“……知道了。”纪书漾闷闷地应了一声,把纸袋往纪时泽那边推了推,“粥趁热吃。我走了。”
他转身拉开门,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值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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