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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喜女
时值五月末,天气渐渐热起来。院中的石榴树开得如火如荼,一簇簇鲜红的花朵缀满枝头,似要将整个夏日的激情都燃烧殆尽。
朱棣的启程之期定在端午之后,届时将与徐仪、朱橚一同前往凤阳。
清晨用膳时,朱棣对徐仪道:“今日我邀了文忠表哥过府来。”
徐仪眼中闪过一丝明了。
曹国公李文忠,是朱元璋最信任的外甥。他近两年督师陕甘,前段时日还赴北平监理燕王府修造。他久不在京城,如今被诏回,官拜大都督府左都督,统领军队。此番人事调动,颇耐人寻味。
“父皇要有大动作了?”徐仪轻声道。急召国之利刃还朝,防着的自是那些朝野的盘根错节。
朱棣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你看得透彻。父皇年初裁撤行省、削减中书省的官职,步步紧逼,意在架空丞相。如今将表哥召回,又命你随我去凤阳,怕是皆系于此。”
“所以,今天既是家宴,也是探探风声。”
不多时,门外传来通报,曹国公夫妇到了。
朱棣亲自迎到二门,将李文忠领入前厅书房。而曹国公夫人毕氏,则由徐仪的掌事大丫鬟素秋引着,一路穿过抄手游廊,往后院花厅而来。
徐仪已在花厅门口候着。
毕氏,闺名喜女,是位深谙人情世故的妇人。她看着徐仪长大,又与谢佩英是旧交。一见徐仪,便自然的执起她的手,话起家常:“一些时日未见,你又长大了许多。只是怎看着清减了许多?可是府里事多,累着了?”
徐仪回握住她的手,浅浅一笑:“让夫人挂心了,不过是近来天气转热,胃口不大好罢了。”
两人分宾主坐下,丫鬟们奉上茶点。
毕喜女的目光落在徐仪身上,叹了口气道:“晋王妃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们妯娌一场,你心里定是难过的。那孩子素来温婉懂事,谁承想竟这般福薄。如今只留下济熺那一点骨血,实在叫人揪心。”
徐仪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三嫂去得突然,至今想来,仍觉得像一场梦。”
宫中对晋王妃之死讳莫如深,所有知情人都被严令封口。毕喜女远在应天之外,自然无从知晓那些被扼杀在宫墙内的流言蜚语,只当谢颖文是因病早逝,而徐仪依旧是出身最高,最得圣恩的亲王妃。
毕喜女见徐仪神色黯然,便笑着转移了话题:“瞧我,净说这些伤心事,倒惹得您愈发难过了。”她话音一转,语调里适时添了几分轻快,“不过今日前来,倒真有一桩喜事要说与王妃听。虽还未明旨,但已是十拿九稳了。”
徐仪抬眸,也敛起几分哀戚,顺着话锋应道:“不知是何喜事,能让夫人这般欣喜?”
毕喜女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却掩不住话里的热络:“是静镜公主的婚事,终于定下了。”
徐仪的神色,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这确是喜事。不知是哪家的青年才俊,有这般福气,能尚得公主?”
毕喜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不是旁人,正是韩国公的长子,李淇。只待明年公主的孝期一过,陛下便会颁旨完婚。”
这下总算能够解释苏川药说的,朱静镜明明是谢颖文之死的唯一目击证人,马皇后却对此讳莫如深,甚至想要息事宁人。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的精光,口中却顺着毕喜女的话说道:“这倒是奇了。最近朝中风声鹤唳,却碍不着韩国公,依旧圣恩独厚。”
毕喜女却不以为然地道:“韩国公劳苦功高,于我大明有开国定鼎之功。在朝中经营数十载,根基深厚。便是陛下,也要顾念三分情面。”
“如今又添了这门皇亲,那更是锦上添花了。”
徐仪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朱静镜此刻确实动不得了。在如今这个朝局微妙的时刻,朱静镜传出什丑闻,折损的将是韩国公府的颜面。
既然皇帝已经准备要动韩国公一手提拔的胡惟庸,那就不能又在儿女婚事上再与李家交恶。
这其中的利害权衡,帝后算得清楚。
徐仪抿了口茶汤,夏日的燥热却并未被驱散。朱静镜动不得,她就永远没法知道真相,她的冤屈也永远洗刷不干净。这种滋味不好受,就好像白白被人摆了一道,还要为其做嫁衣。
徐仪的眸光只深沉了一瞬,抬首望向毕喜女时,唇角已重新噙起浅笑,从容接上了方才的家常闲话。
送走了毕喜女,徐仪一个人在花厅里坐了很久,直到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色。
朱棣来陪着她,两人就在花厅用了饭。
转眼晚风渐起,吹散了白日的燥热。月华如水,自天际倾泻而下,穿过庭院里玉兰花树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碎银。
夏夜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燕王府后园的八角凉亭里,挂上了几盏羊角宫灯,柔和的光晕驱散了浓重的黑暗。
石桌上摆着一碟刚从井里湃上来的荔枝煎,旁边是一壶温好的青梅酒,散发着清甜微醺的香气。
朱棣整个人都显得松弛了些,与徐仪同坐,看着天上的弦月。
徐仪叉起了一颗荔枝煎,送到朱棣唇边。
朱棣张口含住,果肉的清甜瞬间在舌尖化开:“甜。”
他言简意赅。
徐仪知他不爱多吃甜物,往往浅尝辄止,于是也不再管他,只自顾自享用起来。
夜色渐深,庭中唯有风过竹梢的簌簌声。良久,朱棣才开了口,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今日在前殿,听海寿回话。说府里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纵是母后身边的老人,也未必有你这般周全细致。”
徐仪放下手中的荔枝煎,用帕子擦了擦指尖:“不过是些分内事罢了。”
朱棣会心一笑,握住她的手:“今日文忠表哥与我说了些北平的事。他去岁奉旨北上,除整饬军务外,便是督造我们的王府与城池。”他指尖微微收紧,语气里带着几分向往,“他说燕王府现已修整的差不多了。料想再有一二年,待兄长们就藩后,便该轮到我们了。”
“届时天高海阔,再不必受这京中诸多拘束。”年轻的皇子意气风发,眸中映着的希月光令人动容:“听说北平的冬天,雪下得极大,能没过人的膝盖。到了开春,山野间尽是烂漫野花。”
徐仪静静凝望着他,唇角含笑:“北倚燕山,东临沧海。到时候四郎可要守信,带我纵马观海,一览那无边壮阔。”她的眼神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辽阔的海天一色。
等到那时,她或许可以用笔墨记录下北地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编纂成册,这个念头在她心中酝酿已久,每每见朱橚编纂医书,她便心向往之,总想要落笔写些什么。
他们单独在一处时,反而不爱提朝堂上的事,总爱说这些闲话。月色如水,漫过两人相依的身影,夜阑人静,唯有彼此的低语与心声,在月光下轻轻交融。
此时的坤宁宫里。
窗外月光透过细密的纱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马皇后正在闭目养神。
心腹女官黄香莲侍立一旁,正轻声回话:“娘娘,都安置妥当了。临安公主殿下那边,奴婢也已派人传了话,请她近来安心在宫中静养,莫要沾惹事端。”
“静镜那孩子,终究是年轻,少了容人的肚量。” 马皇后缓缓开口:“她与李淇的亲事,是重八思量了许久的。容不得半点差池。”
黄香莲躬身道:“娘娘说的是。只是,公主殿下当时目睹晋王妃遇难却未施援手,据她所说,晋王妃当时神志尚清,曾向她求救。而且,她还看见定妃神色慌张地从假山方向离开。此事,是否要告知陛下?”
马皇后凝思片刻,眼底掠过一丝疲惫:“不必了。”她的声音平静,“知道了,又能如何?此事交由我来处置,只需惩治一个定妃,再揪出背后与她勾结之人。”
“若是让重八知道,以他的性子,只怕要掀起腥风血雨。那时,又要再添多少杀孽。”
黄香莲心中了然,又问:“那定妃和她的随身宫人,该如何处置?”
窗外,蝉鸣聒噪,马皇后揉着眉心道:“让人看紧了。”
“等过段日子,风头过去了,寻个由头,让她‘病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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