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作者:流莺飞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我家招贼了


      我家鸡窝下头,是一块完整的岩石板打磨成的长方形的饭桌。天气暖和的时候,可以坐在这里看书,吃花生。我常常一个人来到我家,拴上大门,坐在石桌旁,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妈妈从哪里弄来的《儿女英雄传》,剥着妈妈捡来的花生,沉浸在安学海老爷、何玉凤女侠的世界里。来我家找我玩的小女孩,自顾自地蹲在我家大门里头的地上玩耍,我低头看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抬头,刚才的小女孩已经回家了。书里的情节与现实中的院落、适才的小女孩的身影与人去院空后的静寂,充满了人生的无常与幻灭,只剩下我,呆呆地对着空落落的天井。
      我家天天井里经常有黄鼠狼爬过。我妈妈说,黄鼠狼的脾气古怪,不能乱说话,否则,会招黄鼠狼心烦。黄鼠狼开心了,会给主人家干好事,要是不开心了,也会给主人家干坏事。有一户人家,过年的时候,一群黄鼠狼,一个踩着一个,搭着梯子,往他家粮食囤里拉干粮。这家人看到了,都装作看不见,都不乱说话,只在吃饭的时候,掰开手里的豆包、馅饼,给彼此看看,自己吃的是什么馅儿。都是黄鼠狼给他们拉来的。大家只吃,不说话,怕万一说多了,黄鼠狼听了生气,就不给他们家拉干粮了。
      有的黄鼠狼还能成精,成精的黄鼠狼,就是大姨嘴里的“黄老师”。所以,我对黄鼠狼充满了敬畏和害怕。
      我妈妈走了,我就听妈妈的话,每天去给小鸡撒粮食,晚上,再去把它们赶到藤条编的圆圆的大鸡笼子里。鸡笼子就放在我家东边,竹园子跟前。晚上,小鸡该上宿了。我从爷爷家赶来,赶小鸡上宿。很多小鸡都很听话,自己跳到鸡笼子上,两只鸡爪子抓住鸡笼子的边边站着,我一赶,它们就“啪嗒”一下跳到笼子里去。那些不听话的小鸡,想让它们进笼子可就难了。我左赶右抄,又吆喝又喊,都没有用。“噢哧!噢哧!进窝了!进窝了!快点进窝!”可是它们都不理睬,都在外面蹦蹦跳跳,四处溜达。
      天色慢慢地黑了下来,我很害怕。我家的屋,靠近庄外,抬脚儿就能看见西岭跟石塱,石塱里是一个个的坟子窝。我家天井里竹园阴森,树木林立,墙外少人行迹。这里,白天都很寂静,到了晚上,我更加觉得害怕。我想让小鸡早点进窝,我把鸡笼子盖好,就可以回爷爷家了。可是那些不回窝的小鸡可不会为我着想。它们“叽叽喳喳”地在笼子外头蹦跶,就是不进鸡笼子。那些刚才进了笼子的小鸡也纷纷又从笼子里跳出来了。
      我一个人越来越害怕。我想回爷爷家,可是那些小鸡还在笼子外头,它们要是被黄鼠狼拉走怎么办呢。我只好硬着头皮把它们往笼子里头赶。可是它们就是不肯进去。我着急了,拿起小园里的石头就朝它们砸去。小鸡距离我很近,我扔石头的力气也很大,那些小鸡一个一个地被我打中了,有的打死了,有的打残了,它们惊慌失措,叽叽喳喳,更加不进笼子了。
      天黑了,我太害怕,就把鸡笼子给盖上,自己胆战心惊匆匆忙忙地回了爷爷家。
      等我妈妈从南乡回来以后,我家的小鸡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妈妈看到仅剩的那几只小鸡居然没有骂我。而我,每逢想起来那些小鸡,都很愧疚。
      我当时赶小鸡进笼子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多想想办法呢。我在笼子里放点食儿啊,我让爷爷去帮忙想办法啊。如果那天爷爷去,他应该不会像我那么没有耐心,那些小鸡应该就不会惨遭毒手了吧。
      我不能原谅自己,尽管我当时只有十来岁,独自一人在家,真的很害怕。可是,当年,我爸爸去东北的时候,我妈妈还不到三十岁,她是怎样一个人忍受着偏僻和黑暗,守着那个黑沉沉孤寂寂的家的。我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妈妈也才三十六岁,她是怎么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冒着夜里被贼人翻墙抄家抢孩子的危险,住在那个家里的。也许,她只能坚强,只能不害怕,因为她是我们的妈妈。也许,一个人只能坚强,只能不害怕。因为,她要在这个世上活着啊。
      妈妈在山东与南乡之间走走还还。我也在我家和爷爷家来来去去。想妈妈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走过北荆堂的大街,走进我家那条小巷,走过艳飞家、雷雷家,题美老爷爷家,走过我家东院墙外堆着的一堆青石旁,来到我家。
      有一天,我来到我家门前。看见大门是开着的,还用顶门杠在外头顶着。
      我以为是我妈妈回来了。
      “妈妈!”我喊了一声儿,没有回应。平时,我妈妈在家,从来不会把大门敞开,即使偶尔有事,家里要进胶车子,那也是把大门拉在里头,不可能用顶门杠在外头顶着。
      我见没有人应答,还是抱着希望,走进我家。我家的堂屋门也是开着的,我妈妈原来用铁丝拧着的屋门框,被整个连门一起搬了下来。是家里进贼了?
      我进屋查看一下,我家里唯一的陈设,我爸爸在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给我买的金黄色的马蹄表,一直放在里间我妈妈的床头,现在不在了。装着玉米面和麸子的面袋子也被打开了。堂屋,吊在梁头上的半袋子花生,我妈妈去北山里捞来的,也没有了。
      我家招了贼了。
      我赶紧回爷爷家喊我爷爷。我爷爷跟我一起来到我家,确实,我家是着了贼了。我爷爷把我家的门都扶好,跟谁也没有说,只等我妈妈回来。我家有什么呢?我爸爸去世以后,人家厂里给了四千块钱的抚恤金,我三叔想拿来盖屋娶媳妇,代为保管的大队干部也想私吞。贼来我家,大概是惦记这个吧。
      我妈妈终于回来了。她去战海大叔的大喇叭里,把那贼人骂了一顿。
      “恁个养汉头将的!恁偷俺家的东西!天打雷劈死恁个王八羔子!家军夜里去把恁整死!”
      我妈妈平时说话,嗓门儿就很大,乍听起来,跟吵架似的。我以前路过人家门前,听到里头有洪亮的、激愤的女人的声音,就疑心是我妈妈。我很佩服我妈妈,她说话有口有心,她讲起理来,好像从来都不怕谁。
      妈妈说:“幸好当时咱都不在家,在家更危险。人家能把小孩儿给偷去。”
      “贼是谁呢?”我说。
      我妈妈说:“谁知道啊?庄里有名的吕四儿,净干偷鸡摸狗的事儿,难道是他?”
      我家招贼,是我妈妈不在家。我爷爷就在家里,大门栓的好好的,也招了贼了。那是秋天,刨完山芋以后,我爷爷把两筐子山芋推回家。傍晚了,我爷爷急着烧饭,就把一筐子山芋从小车上卸下来,倒在屋门前的天井里。另一筐子山芋没卸,还搁在筐子里,放在小车上。
      第二天,一觉醒来,我爷爷家的大门被打开了,一筐子山芋连长筐一起不见了。
      我爷爷急着刨山芋,一时没钱,也没时间去买个长筐,就用家里拾柴禾的圆筐子来装山芋。爷爷把那个八斗大的圆筐,用麻绳绑在小车上,另一边,配着剩下的长筐,用小推车推着,去刨山芋。等过了忙季儿,手里宽松了,再去张庄集上买个新的长筐来配上。
      “失火了!失火了!”黑夜里,庄西头儿不知道是谁大喊着。老刘奶奶大门对面,谁家的柴禾垛起火了。清明三叔闻声起来,跟众人们一块儿,挑着两铁桶的水,直奔庄西头去救火。
      清明三叔、福林大叔就住在我爷爷家东边儿。福林大叔的大闺女也就四五岁的光景,她比我妹妹要小一两岁,比我妹妹轻瘦,所以,每当我看见她,特别想抱起她。小妹妹黑黑的笑笑的,露出一口小白牙。我抱起她的时候毫不费力,像是抱起一个洋娃娃。
      天黑了,福林大叔把浇地用的一桶柴油提进屋里,把屋门在里头插好。大婶子带着他们的大闺女和小儿子准备睡觉了。
      小弟弟说要喝水,大婶子一时找不到电灯拉绳,就跟大叔说:“我怎么找不到灯绳儿的?”
      福林大叔划开了一根火柴棒,跟大婶子说:“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大婶子把电灯拉亮了说:“看到了!看到了!”
      福林大叔扔下了手里的火柴棒,堂屋里,“轰”地亮起了一道红光。
      “起火了!起火了!你个逼养的!”大婶子哭骂道。
      “哇哇——”大婶子怀里的小儿啼哭着。
      大叔去开门,几次跃跃欲试,却走不到屋门口儿。大婶子把自己的夹袄子给小儿子罩在外头,把小儿子放在床头的衣柜上,把大女儿揽在怀里。两个孩儿哭着。
      大婶子哭着跟福林大叔说:“你去开门!你个逼养的!娘啊!失火啦!来救火啊!”
      福林大叔也喊着:“失火了!救火啊!爹呀!娘啊!来救命啊!清明啊!”
      住在后院的二爷爷、二奶奶,二姑、二叔,隔壁的清明三叔,听到了声音,披衣赶来。二爷爷把门从外头撞开,大叔跟大婶子抱着孩子冲出重围。大叔、大婶子,两个孩儿的背上都被严重灼伤。
      大叔、大婶子跟她们的两个孩子,被送进了医院,二姑、二叔,三叔、二爷爷,都跟着去伺候去了。两个大人的惨状自不必说,两个几岁的小孩子背上被烫出了大水泡,吃饭睡觉只能躺着。
      家里,只剩下二奶奶了。当时是十月,推山芋秧子的时节,二奶奶一个人去推山芋秧子,干着家里的活儿,想着大儿子一家子的事儿,心挂两肠。
      一场大雨下来了,二奶奶推着山芋秧子走在路上,大雨瓢泼一样浇灌在二奶奶的头上,二奶奶的小车摔倒了,再爬起来推,推起来,再滑倒。二奶奶的身上、脸上,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泥浆,都在哗哗地流淌。
      我放学回家,我爷爷跟我说:“东院福林家里失火了,一家子都住院了。”我爷爷说的时候,脸上挂着笑样儿,可是我笑不出来。我爷爷看我不笑,他也不怎么笑了。
      后来,大叔大婶子一家出院了。两个小孩儿从家门里跑出来玩儿,小弟弟、小妹妹都剪了短头发。尤其是小妹妹,一个小女孩儿突然剪了短头发,样子改变地很是明显了。
      两个小孩子笑语盈盈地在大门口儿玩耍。
      大婶子从大门里出来,端着小碗喊她的小儿:“来!宏伟,吃饭了!”大婶子也剪着一头短发。秋日的天气里,她的形容显得更加清瘦了。
      但是,毕竟是劫后余生,大难之后必有大福。大叔大婶子一家子还是和和乐乐地过日子。
      有一天,我爷爷端了一碗肉。
      “这是驴肉。”我爷爷说。
      “什么时候买的?” 我问爷爷。
      爷爷有些羞惭又郑重其事地说:“我买的驴剩”。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了,我知道爷爷因为没钱,又想吃口驴肉,只好买些驴下水来吃。我就不继续问。
      爷爷把驴肉烧好以后,又带着三分得意、七分高深莫测地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
      吃驴剩这种东西也不是头一遭。以前,三叔和奶奶还在的时候,庄里常来阉猪的,阉猪以后割下来的猪的零件儿,奶奶照样炒炒吃了,虽然有点骚腥气,但那毕竟是肉。那时候,奶奶家里还养了一头猪,猪圈就在天井西边,靠着院墙。猪圈里头,还有一棵“母鸡花”树,阉猪的时候,那“母鸡花”开地正盛,一树粉红。
      爷爷在靠近东院墙那边养了几只兔子。兔笼有两层,上头给兔子住,下头给兔子拉屎。我有空就帮着薅“猫子眼”喂兔子,清理兔笼子里的兔子屎。兔子死了,爷爷就炒兔子肉吃。爷爷炒兔子肉,放上一把我捡来的板栗,加上酱油红烧以后,兔子肉和板栗都熟透了,又香又烂。爷爷把炒好兔子肉的小耳朵锅,端到堂屋进门儿的地方。我们爷俩儿对着小锅,吃兔子肉。来跟我玩的大龙这时候还不走。坐在堂屋门里看。我爷爷就跟他说:“你该回家吃饭了。”我怕爷爷生气,不敢拿兔肉给大龙吃。
      冬天的时候,我爷爷居然捡了一头猪。那天早上,清冷清冷的。我放学了,回到爷爷家,推门推不开,大门从里头拴上了。我推了又推,爷爷才出来开了门。我走进天井,发现天井里有一头黑猪。爷爷正忙着杀猪,给猪褪毛。
      我爷爷看看我,耷拉着眼皮说:
      “今天清起,我背着粪箕子去西岭上转悠,不知道谁家扔了一头小死猪儿。我就背回来,煮煮吃了,可不要出去说啊。”
      不要出去说的原因,大概是怕别人说穷,又馋鬼贪吃吧。我当然不会出去说。
      此后的日子里,爷爷家的饭桌上有了猪肉。都是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有的还带着黑色的猪毛。
      恰巧大姑来送年礼了。大姑以前来奶奶家,主要是来看望我奶奶的,她并不怎么热爱她的老爹、我的爷爷。我奶奶跑了以后,她还是象征性地来给我爷爷送年礼,平时根本不来。她应该知道我奶奶的去向,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大姑来送年礼的时候,磕醒着脸,高兴不起来。她也记得爷爷自己吸溜着油油的手指,不给她们吃猪肉的事。
      她红着眼睛、酸溜溜地跟隔壁老娄奶奶说:“大奶奶啊,俺爹就这样,就这样”!大姑吸溜儿着手指,学着爷爷旁若无人地独自享受猪肉的下三滥样子。看来,她对她爹以前吃独食不给她们吃猪肉的事儿还是耿耿于怀。看来,她来给她爹送节礼,也是迫不得已。
      老娄奶奶劝说着大姑:“她大姐,老的无过天无过,谁叫他是老的呢。”
      大姑来给爷爷送年礼,都是带一包煎饼,蒸几个馒头,不买猪肉。
      不过这次,爷爷家里有。大姑很少跟我爷爷说话,她总是去隔壁二爷爷家里跟他们说话。
      临吃饭的时候,爷爷让我去喊大姑吃饭。
      爷爷坐在正北上岗儿上。大姑面朝东,我面朝西。
      大姑这次吃地两嘴油油的,很是满意。
      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吃饭,养成了一种习惯。每次吃饱了,就把裤腰带松开,再接着吃。
      这回,我大姑也笑着说:“我也跟大省儿学学,把裤腰带松松再吃!”
      这一幕,我以前觉得是大姑贪婪。她已经成年,她家明明有钱,却不给俺爷爷买猪肉,还跑到俺爷爷家里吃。可是,我现在想来,我才慢慢顿悟,是俺大姑在俺爷爷那里,从来没有得到一个闺女该得到的宠爱和娇惯。是的,大姑是爷爷的女儿。她吃她爹的几块猪肉又有何妨?可是,不是等到她成家立业,成了半老徐娘,不是等到她爹人老珠黄快完犊子了。她爹还不知道该去疼她这个闺女,给她这个闺女一口肉吃呢。
      这是什么父亲?这是什么父和女?乌鸦尚且知道反哺,乌鸦尚且知道哺乳。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对待他的一堆小儿女,尚且不如一只乌鸦乎?大姑二姑她们对爷爷的凉薄我看地清清楚楚,可是当年,爷爷对她们的残忍我又何曾亲眼目睹?我只知道爷爷吃不上闺女送的猪肉实在可怜,我哪里知道,当年,那个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她的父亲独自吞吃猪肉的时候,她的内心该有多苦?
      因果循环。事在人为。父和女之间这辈子填不上的鸿沟,该怪谁?
      吃了肉以后,爱害渴,光想喝水。
      我爷爷说:“穷人吃顿肉,三天凉水喝不够。穷人吃顿面,三天不离水缸沿!”
      猪肉吃多了,还会闹肚子。有一回,我看见爷爷一边往茅房跑,一边说:“肚子里油水少,乍吃顿肉,受不了。”
      爷爷闹肚子,我没有闹肚子,大概是他吃地多,我吃地少吧。一头猪,不小啊,除了饭桌上飘着的带着黑猪毛的几块薄薄的猪肉,我好像没有吃多少肉来拉拉馋,更没有吃到什么好肉。那些大块的肉呢?猪蹄子,猪排骨呢?我没见着。大概是爷爷把好肉藏起来自己躲着吃了吧。大姑、二姑说的,她们的爹杀猪自己吃,她们却没吃上猪肉的典故,大概是真的。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886849/7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