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因为没有按原计划出发，抵达缅沙地界时已是正午。热浪卷着沙尘扑面砸来，几乎令人窒息。一眼望去，这里没有怀远城青瓦连云、朱甍碧瓦的齐整华丽。几间歪斜的夯土矮房邻靠着青石砌成的二层小楼，街道忽宽忽窄，处处显露着随意。

　　有的宅子门楣上悬着驱邪的铜镜，有的仅以泥砖草草垒墙，顶上覆着枯黄的芦苇束，一阵风过便簌簌掉渣。

　　至于更多的，褚栖迟根本来不及观察。毒辣的日头几乎将她烤化，她额上沁出细密的虚汗，整个人像一株失水的植物，只能软软地倚着重明的臂弯，被半扶半抱着前行。

　　“看来你还是个...雪人？”重明话音里带着惯常的戏谑，可瞥见她不适的脸色后时，终究敛了几分调侃，“...先寻个阴凉处罢。”她揽着褚栖迟的腰，声音贴在她耳畔，气息微凉。

　　褚栖迟强打起精神，勉力抬眸，在炽烈中眯眼搜寻。忽地，她瞧见前方支着的一个旧布棚，棚下人影晃动，碗勺碰撞声与谈笑混作一片——那是一家卖冰食的摊子。

　　几乎是跌进那片棚荫的，阴凉覆体的刹那，褚栖迟才像是久旱逢甘霖的草，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心神稍定，她这才看清台面上三只粗瓷大盆：左边盆中是白玉似的凉虾，中央整整齐齐码着米凉糕，右边则是晶莹剔透的冰粉。每盆中央各镇着大冰块，白雾缭绕，将凌寒封印在盛阳之中。

　　“你想要这个？”重明挑眉，看着褚栖迟瞬间亮起的眼睛。

　　“当然。”褚栖迟拭去额角的汗珠，忽地侧首对她莞尔一笑，“不过，是买给你。”
　　“我？”重明明显愣了一下。

　　“对呀，”褚栖迟上前半步，“你想要哪一样？”

　　重明的目光在三只盆间游移，最终蹙眉道：“这种东西...”

　　“怎么了？”见她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褚栖迟疑惑，“别告诉我，你以前从没尝过？”

　　“想也知道，”重明语气淡然，“毫无特色的吃食，我平日里都不会多看一眼。”

　　"咔嗒"一声响，原本在里间忙碌的摊主显然听到了这不敬的评语，猛地将铜勺撂在案上：“哪来的狂徒，不知好坏！我这‘陈氏凉水摊’开了二十八年，生意好得很！” 她声音洪亮，“在缅沙，也只有我一家能卖这个！糯米要浸足七个时辰，石磨磨浆得转满九百圈——你当是街角兑糖水的苟且勾当？” 她说着，猛地掀开左侧盖着的麻布，露出底下更大的一盆冰。

　　冰，在这片区域很难得。缅沙不比怀远城——那里有官营的冰窖，或是有能用硝石制冰的奢靡门第。此地寻常摊贩若想用冰，须得去百里外的寒山郡采购，驮冰的骆驼队走一趟，成本高昂。

　　但她家不同。她家闺女，早几年去了城里学堂，学了些本事。头两年，闺女只能在盆里凝出指节大的霜片，到了第三年忽然开窍，能凭空镇出半人高的坚实冰瓮。自学堂归来，便在家帮衬。
　　自此，母女俩的四季便都有了好生计：春末熬樱桃冰酪，秋深做姜汁冰梨，连寒冬腊月都卖得起烫嘴的糖粥——因那丫头又举一反三，能精准控温，让炉火不熄不爆，连炭火钱都省下不少。她有操持生意的手腕，闺女有凝冰控温的奇术，她人时常拉着女儿的手夸赞：“咱母女俩，就好比这做豆花离不开卤水，是天定的缘分！”

　　“有这般稀罕的天赋，为何不去出门谋个前程？”重明扫了这小摊一眼，又是轻飘飘一句，“要在这犄角之地，陪你...消磨年华。”

　　“你挑唆什么！嘴巴怎么长的，”摊主大骂，“不买赶紧滚，别在这儿嚼舌根！”

　　褚栖迟赶紧插到两人中间，先是朝着摊主陪笑，压低声音：“您莫怪，她这是被晒昏了头，满口胡吣。” 说完，她转身拉住，将她稍稍带开。

　　“看我作甚？”重明拂了拂衣袖，“不过据实而言，给点中肯建议。”

　　“重老板，”褚栖迟无奈一笑，“人有才能，未必非要拿去惊天动地。能让娘亲一年到头轻松些，比什么虚名都实在。”

　　见重明抿唇不语，她凑近道："再说，能和对自己重要的人一处过日子、做事情，难道不好？便如你这般厉害人物，不也…在我身边‘虚度’着光阴么？"气息扫过重明颈侧，比冰雾更撩人。

　　“......这道理我自是明白，何须你来教我。”她是故意为止。微微倾身，有些执拗地质问，“要紧的是，方才她先对我嚷嚷的声响。你莫非聋了听不见？”

　　“我知道。”褚栖迟心道：可你开头那句也着实不算中听啊。

　　这是，一年轻姑娘走过来，她自然地搂住摊主肩膀，半劝半推地将人往旁边竹椅方向带，“先去休息，这儿交给我。”转身时对褚栖迟歉然一笑，眼尾漾起浅浅笑纹。

　　待摊主嘟囔着坐下，姑娘利落地擦净台面：“客官莫怪。”

　　一场争端解除。

　　最后，在小摊主的推荐下，褚栖迟给重明买了两碗——一碗凉虾与透亮冰粉混合层层交叠，琥珀色的糖浆从壶嘴缓缓倾注。
　　浓稠的蜜色像晚霞中的流云般徐徐沉入冰隙，晕开缕缕金丝，渐渐将透亮的冰粉染成朦胧的琥珀雾霭。另一碗凉糕则被切成玲珑的菱形，糖浆顺着菱形切口蜿蜒而下，在糕体侧壁凝出晶莹的糖泪，最后在碗底聚成一汪晃动的蜜潭。

　　“六文钱。”

　　褚栖迟从胸前暗袋摸出铜板时，重明忽然盯着她："你哪来的钱？"她双手端着那两碗冰食，凉意透过碗壁沁入掌心。
　　虽然这些在只用金的重明眼里并不算钱。偏是这人不久前还信誓旦旦的说为了寄东西用尽了全部身家？

　　“啊，”褚栖迟感恍然，感激道，“这是顾郪郪给我的，说什么穷家富路途...虽然不多。”

　　"藏这么严实？"重明目光掠过她挂在腰间蹀躞带上空瘪的荷包，"先前给你的，可是随手就塞进这破袋子里了。"而且，不是铜钱，是金子！

　　什么叫破袋子，褚栖迟整理衣领的动作一顿，“不是你说这里容易遭偷抢？”
　　“...你记性真好。”重明眨眼，收回目光，抬着碗转身，“做得不错，很有危机意识。”
　　褚栖迟望着她背影失笑，忽然摸出最后一枚铜钱：“劳烦加份这个。”红艳艳的山楂碎与葡萄干在碟中。

　　追上去时，重明正坐在桌旁，用勺剖开凉糕中心，露出糖浆。褚栖迟将那碟鲜亮的配料推过去，重明抬眸时，撞见褚栖迟有些惨败的脸色，唇色淡得像是被冰雾洗过的花瓣。
　　她将另一碗未动过的推过去，碗底在木案刮出轻响。
　　褚栖迟轻轻摇头拒绝。

　　褚栖迟轻轻摇头，在重明身边坐下，："我喝点水就好。"热气再盛，她也不敢贪凉。取下水袋饮了一口，晒得微温的水滑过喉间，喉间微微舒开一丝清明。

　　重明垂眼盯着碗中升腾的冷气，将勺往碗里一搁。两指沿冰碗外壁缓缓抹过，凝了满指的寒露，抬手抚上褚栖迟的脸颊。

　　沁凉的两道水痕划过苍白的肌肤，擦过双唇，褚栖迟激得耸肩。水痕转眼蒸发殆尽，唤起两道绯色痕迹，像是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

　　”好好吃东西，“褚栖迟挠着脸上泛痒的印子，抱怨道，”怎么和小孩儿一样，手真多。“有些无奈。

　　看着褚栖迟脸上被自己弄出的一丝活气，重明的唇角无声地扬起，拿着勺重新没入碗中时，敲出清脆的叮咚声。

　　勺刮过第二只空碗底时，重明才后知后吐出了含在齿间的梅核。
　　"饱了？"褚栖迟轻声问。她颊边红痕已消散，又是一脸惨淡。热暑让她将领口翻折，脖颈线条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起伏，露出的锁骨凹陷处盛着一小片阴影。

　　“你好了？”重明盯着她，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肌肤，看清底下淡青的血管中气血是如何流动。

　　“我？我没事啊。”褚栖迟笑盈盈地起身，“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重明欲言又止。明明对方说着“无事”，可她心头却像堵了团浸透冰水的棉絮，又凉又沉。
　　为什么？

　　她看着褚栖迟透着病态却还挂着笑意的脸。
　　她不喜欢这样。

　　“回去了。”她站起身如是说到。

　　“诶——”褚栖迟拉住她，“我们不是才到这儿？还没开始逛呢。”再说，自己还要找小攸，可不能“空手而归”。

　　“...”真是个麻烦。重明眺望着棚外的街巷，“那就跟好我。”

　　褚栖迟立刻笑弯了眼睛，整个人像藤蔓般缠上来。
　　“...别贴我这么近，你不热么？”

　　“哦。”褚栖迟微微松开了些，乖乖退后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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