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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惊鸿误故人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一年后,千渝的足迹绕了一圈,再次路过李家集。她刚走近镇口,一个身影就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来,正是云生。
他比上次见面似乎长高了些,依旧瘦,但眼神更加明亮锐利,像山间机警的小兽。
他跑得气喘吁吁,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百草图鉴初识》——书页明显被无数次翻动,边缘更加毛糙,甚至沾着新鲜的泥土和草屑。
“师父!您回来了!”云生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和紧张,“我……我都认了!我天天都上山!”
千渝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紧握的书和沾着泥土草汁的手指上。她没有说话,只是随意指向路边一丛不起眼的、开着细小黄花的野草:“这是什么?”
“这是地丁草!”云生脱口而出,声音响亮,“味苦辛,性寒。清热解毒,消肿散结!鲜品捣烂外敷可治疔疮痈肿,晒干煎服可退高热!花期在春末夏初,喜阴湿,多生于田埂、路旁!”
千渝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她又指向远处山坡上一片紫色的花簇:“那个呢?”
“是紫花地丁!和地丁草很像,但花是紫色的,药性更强!全草入药,也是清热解毒的良药!”云生回答得又快又准。
“那边石头缝里,叶子像羽毛的那株?”
“凤尾蕨!性凉,味微苦!清热利湿,凉血止血!捣汁外敷可治烫伤、刀伤出血!”云生眼睛发亮,仿佛整个山野都是他熟悉的伙伴。
千渝不再提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少年因为紧张和期待,胸膛微微起伏,那双酷似云腾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而热烈的光芒——
那是求知的光,是渴望济世救人的光,是生命在苦难中依然倔强向上的光。
她想起了慕风临终前望向新生的桃源景象时那欣慰的眼神。传承,不仅仅是血脉,更是技艺、理想与那份对生命的敬畏与仁心。
千渝缓缓伸出手,不是指向草药,而是轻轻落在云生沾着草屑的头顶,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温和。
“收拾你的东西。”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比春风更柔和,“从今天起,云生,跟着我。记住,学医不是为了炫耀认得多少草药,而是少一些被病痛折磨的人。”
云生愣住了,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猛地跪下,对着千渝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是!师父!云生记住了!云生一定好好学!救人!”
千渝将他扶起,没有多言,只是转身,再次踏上了前方的路。这一次,她的身后,多了一个背着小小包裹、步履坚定、眼神充满希望与崇敬的少年身影。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在渐渐恢复生机的山河画卷里,向着需要他们的下一个地方走去。
这一日,千渝和云生来到了北境又一个遭逢春瘟的边陲小村落。
村中哀鸿遍野,茅屋低矮破败,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绝望的气息。
千渝师徒的到来,如同给干涸的土地注入了一丝清泉。
她带着云生,挨家挨户诊视,辨症施药,指挥村民隔离、清洁水源。
她的动作沉稳、精准,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从容。
云生虽年少,但手脚麻利,对师父充满孺慕之情,学得也快,帮着捣药、煎煮、照顾病患,眼神里是对师父绝对的信任和对这身医术的向往。
忙碌了整整十日,疫情终于被遏制。村民们的脸上重新有了生气,感激的泪水与劫后余生的笑容交织。
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千渝决定带着云生离开,去往下一个需要他们的地方。村民们依依不舍地相送,一直送到村口那条蜿蜒向北的黄土官道。
师徒二人背着简单的行囊,沿着官道缓步前行。官道两旁是广袤的原野,春风拂过,新绿的草浪翻滚,一直延伸到天际。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温暖而明亮。千渝沉默地走着,目光投向远方,那无垠的天地间,仿佛承载着太多的过往与思念。
就在这时,前方官道拐弯处,一个颀长的身影正策马徐徐而来。那人身着素色长衫,衣袂在春风中翻飞,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轮廓,那策马的姿态,那肩背挺直的线条,甚至那束在脑后的发丝随风轻扬的角度……
一瞬间,与千渝记忆深处那个温润如玉骑马的身影完美重叠!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难以置信的狂喜淹没了她。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岁月沉淀,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千渝猛地停下脚步,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身影的方向,脱口喊出那个刻在心底、日夜思念的名字:
“慕风——!”
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划破了寂静的官道,也惊动了前方骑马的人。
那人闻声勒住缰绳,疑惑地转过头来。
阳光清晰地映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而平凡的脸庞。
眉目清秀,带着旅途的风尘,眼神是温和而略带困惑的,看向喊声的来源。
没有慕风那如琢如磨的温润五官,没有那沉淀着智慧与沧桑的深邃眼眸,更没有那历经千帆后独有的、令人心安的沉静气质。
巨大的落差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千渝从虚幻的云端拽回现实。
狂喜碎裂成冰冷的粉末,只余下尖锐的空洞和自嘲。她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谬的苍白。
骑马青年看清了喊他的人,是一位风尘仆仆却气质不凡的女医,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愣住的少年。
青年礼貌地拱了拱手,声音温和而陌生:“这位娘子,可是唤在下?在下姓陈,并非娘子所唤之人。娘子可是认错人了?”
千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春日的空气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却无法驱散胸腔里弥漫的苦涩。
她扯动嘴角,努力想弯出一个笑容,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极其复杂、带着无尽沧桑与释然的自嘲弧度。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却清晰:
“抱歉,惊扰郎君了。是……是我认错人了。”
青年见她神色有异,但见她无意多说,便也不再多问,再次拱了拱手:“无妨。娘子保重。”
说罢,策马继续前行,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
直到马蹄声彻底远去,千渝仍站在原地,目光怔怔地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仿佛要将那片虚空看穿。
阳光依旧明媚,春风依旧和煦,天地广阔,却再也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师父?” 一直安静站在她身后的徒弟云生,这时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他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失态,那一声饱含深情的呼唤和瞬间的失落,让他懵懂又担忧。
他扯了扯千渝的衣角,声音带着少年的清亮和关切:“您……您怎么了?刚才那个人……”
千渝缓缓地转过身,看向自己年轻的徒弟。少年清澈的眼中映着自己的倒影,那倒影里有历经风霜的痕迹,也有此刻努力平复的波澜。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云生的肩膀,力道温和而坚定。
她的目光越过云生,投向更远处那片生机勃勃的原野,投向这片曾被战火和瘟疫蹂躏、如今却顽强焕发生机的土地。
最终,她的视线落回了徒弟充满疑问的脸上。
千渝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个真正的、带着淡淡释然与豁达的微笑,那笑容里承载着过往所有的沉重,却也如春风般拂去了最后的执念尘埃。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对云生说,又像是对这片天地、对那逝去的爱人、对那永不熄灭的“风骨”诉说:
“没什么,云生。为师刚才……只是在看风。”
“看风?” 云生疑惑地眨眨眼,顺着师父的目光望去,只看到无边的绿野和拂过草尖、温柔起伏的春风。
“嗯,看风。” 千渝再次肯定地应道,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与通透,“你看,这风,吹过山河,吹过废墟,也吹过新生的麦苗……它无处不在,无拘无束。它带走了许多,也带来了生机。走吧,云生,前面还有路要走,还有等着我们的人。”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空无一人的官道尽头,仿佛要将那瞬间的幻影彻底留在身后。
然后,她整了整肩上的药篓,那采药篓承载着她的过往、她的医术和她所爱的人留下的理想。
她迈开脚步,不再回头,坚定地朝着前方走去。阳光洒在她身上,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坚韧而沉稳。
云生似懂非懂,但看到师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力量,便也放下心来,快步跟上师父的脚步。少年清亮的嗓音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响起:
“是,师父!前面一定有更多需要师父妙手回春的人!”
师徒二人的身影,一高一矮,一沉稳一朝气,渐渐融入这片沐浴在春风中的、充满希望的山河画卷里。
风,无声地掠过大地,卷起细微的尘土,也拂动着千渝鬓边的碎发,如同一个温柔而永恒的告别与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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