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丢在下雨天

　　把周祈星送回小姨家，直到车子拐进许庭臻现住址他们也没说过一句话。

　　许庭臻的心情已经比那时候平和许多，擦干眼泪后他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怎么上一秒还在流泪下一秒就觉得自己真装了。

　　人真是复杂的生物。

　　娄叙言停下车，车载音响随之停止歌唱，安静再一次笼罩下来。

　　“我回去了。”许庭臻解开安全带。

　　娄叙言的手按在带子上，倾身靠近他，许庭臻一动不动，眼睫毛的眨动跟着呼吸同频降速，僵着身子想往后靠，这个距离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

　　他有点失落，以前的薄荷味消失了。

　　乍一闻，现在的味道有点像没切开的橙子，微苦，带着一点涩，闻久了又有股清甜和微凉，过了几秒，又像橙汁倒在燃烧的木头上，汁水在湿润的空气里蒸腾。

　　娄叙言看着自己拥着的人手紧紧握着安全带，明明很蓬松的头发却把他的头压的很低，鼻翼随着呼吸而翕动。

　　“你在闻什么。”

　　许庭臻一下子捂住鼻子，有些尴尬，原来刚才真的闻得很明显，“你喷香水了吗？”

　　“喷了，你喜欢吗？”

　　车里温度明显升高，以至于这股香味越来越浓，许庭臻觉得自己要晕香了。

　　“不喜欢你会换吗？“他晕晕乎乎说。

　　“……”娄叙言沉默一会，“不会。”

　　“好吧。“许庭臻因为晕所以答的很快，听上去带着点鼻音，两个字像是黏在一起发出来的。

　　“你想说什么啊？“

　　娄叙言终于松开手，安全带倏然弹回去的声响如同上膛，一下子把这股晕乎劲打散了。

　　他逃似的飞快打开车门，想要赶紧钻进单元门结束刚才可耻的情景剧。

　　“许庭臻。”娄叙言再一次喊他的大名，这次却没有笑，“别忘了我的拼图。”

　　他的音量让感应灯亮了起来，把许庭臻的身影照的清清楚楚。

　　许庭臻微微弓起的腰缓缓伸直了，他回头问：“要不要上来坐坐？“

　　娄叙言静静看了一会他的眼睛，轻声说：“下次吧。”

　　他没有说再见，而是直接跑进楼里，坐上电梯，开门，动作一气呵成。

　　他进门第一件事不是开灯不是喝水，而是走向阳台。

　　现在他已经能接受幽暗一点的环境，这几年他一直在克服，好在很有成效，生活也还顺利。

　　走向阳台的前半段他心情高涨，越靠近脚步却越慢，他一步步捱过去，牙齿咬上嘴唇慢慢地磨。

　　十层的高度离地面还是太近了，他一眼就能看到停在楼下的卡宴。

　　娄叙言还没有走，他身体靠在车门上，指尖捏着时隐时灭的红光，嘴里吐出一圈烟雾。

　　这个角度能看到他的发顶，过去很多年都没有机会都看到他的发顶，娄叙言比他高算其中一条原因，而他在一人坐一人站的时候也没有注意过。

　　有些事不去回溯就永远不会留意。

　　他就这么站到娄叙言抽完那根烟上车，车子行驶出他的视线才慢慢眨动酸涩的眼睛。

　　手机忽然响了，他机械地掏出来。

　　周祈星：【我到家了】

　　半小时前。

　　周祈星：【哥，还没到家吗？】

　　中途打来一个微信电话。

　　许庭臻一直没能适应新手机的提示音，便经常调成静音。这个习惯延续下来，即便后来适应了也没有改回去。这次他没能及时察觉，错过了接听。

　　许庭臻：【已经到家了，别担心我，早点睡觉】

　　周祈星：【好】

　　回复完以后没着急开灯，他整个人陷进柔软的豆袋沙发，填充物和身体慢慢贴合，像一双手臂无声地从背后抱住他，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手上感到一阵发麻，手机屏幕在暗色中亮起，刺的他眯起眼，只能看到有条消息，他眼神没有聚焦，直接就点了进去。

　　圆圆：【明天九点我来接你】

　　他抱着手机逐字阅读，每个字他都认识，都用过，拼到一起后再由这个人发给他的感觉又不一样，

　　这个对话框保留了很多年，彼此也没有发过信息，这一句上面的日期还在2020年。

　　他抿了抿唇，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但词不达意，最后回了个“好”，然后盯着屏幕再次暗下去。

　　拿着钥匙打开抽屉的心情和当年打开他房间柜子是一样的。

　　抽屉缓慢拉开，陈年的木质气味混着灰尘重新暴露在空气下，照片反着放在最上面，没有封闭保护的背面已经发黄，他用手去摸，沾了一手的灰。

　　他擦净尘土，把照片翻过来，照片上的两个人挨得很近，笑的毫无防备。

　　当时余孟芸嘱咐他保存好别弄丢了，没想到一语成谶，照片他保存的好好的，人却被他弄丢了。

　　他盯着照片上男生的笑脸，指尖迟迟没敢落下，生怕他的一个触碰那些记忆就会碎掉，那个夏天就再也拼不起来了。

　　拿走照片下面就是拼块，边缘有了破损，图案依旧清晰，油画质地的繁星融入周边的蓝色。

　　“只差这么一块吗？”他喃喃道。

　　看似很平凡，结果就差这么一点就能拼成一整幅了。

　　说起来也是不可思议，偏偏就掉进了周祈星的书包，而不是掉在别的地方，好像冥冥之中有条线拴在上面连接千里，非要把他们两个缠住一样。

　　阳光已经抛去朦胧的表层，照进屋子的光明亮温暖。

　　许庭臻站在衣柜前挑选衣服，上班的时候他并不打扮自己，可今天要去娄叙言那，他忽然想改变一下。

　　手指在一件灰色毛衣和白色毛衣里犹豫不定，最终把两件都堆在床上，闭着眼转圈指定了一件。

　　他刚换好，手机就在衣服下发出闷声震动。

　　“我在楼下。”他的声音混着电流传来，灌进他耳朵里麻麻的。

　　他快步跑到阳台，往下看去，娄叙言的车果然停在路下，和昨天那个一样，给他一种从未离开的幻觉。

　　他握紧手机：”好，我这就下去。

　　车门关上的瞬间，他再次被乌木苦橙的味道包裹，许庭臻扣好安全带，转头看见娄叙言在调暖风。

　　他摊开掌心，露出那块被捂热了的拼块，“给你，我找到了。”

　　娄叙言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接了过去：“完整了，真的回来了。”

　　他陷进了自我意识，又硬生生剥离出来。

　　“吃早饭了吗？”他把东西收进口袋，若无其事地问。

　　经过他这么一问，许庭臻一愣，昨天好不容易才睡着，今天起晚了又纠结好久穿什么，根本没顾得上吃早饭，这会才隐隐觉得肚子里空空的。

　　娄叙言从后座拿出一个纸袋，递给他：“我随便买了点，你凑合一下吧。”

　　纸袋被热气蒸的微微发软，里面是塑料盒装着的蒸饺。

　　咬下去时烫的舌尖发麻，眼圈瞬间就红了，他自虐似的紧闭着嘴，让口腔自己适应。

　　两人无话，一个默默开车，一个低头吃早饭，都不心不在焉。

　　放在指支架上的手机连接了车载音响，原本放着的音乐戛然而止，手机铃声取而代之将整个车厢的气氛活跃起来。

　　“帮我看一眼是谁。”娄叙言目视前方，绿灯还差几秒就要过去，他加快速度顾不上电话是否在响。

　　许庭臻慌忙咽下蒸饺，擦干净手才去拿他的手机。

　　拿到手里时已经挂断了，他刚想放回去，偏偏电话那头的人穷追不舍，又打来一个，这次他终于看清了。

　　“不聪明……是谁？”许庭臻小心翼翼地问。

　　娄叙言刚开过红绿灯，大脑放松下来，闻言不由得卡壳了一下。

　　“……宋睿羽，”短暂的沉默后，“你接一下，听听他要说什么。”

　　许庭臻听话地按下接听，车里霎时被一道元气十足的声音填满：“言哥言哥，我和姝楠从美国回来啦，方便来接我们吗，顺便一起聚聚？“

　　过去好多年，宋睿羽还是这么开朗，许庭臻还有几分怀念从前的点滴。

　　娄叙言：“他声音太大了，帮我关一下蓝牙。“

　　许庭臻去关，这时候那头又问，关的不巧，关掉蓝牙打开扬声器以后就剩一点尾音。

　　没有得到回应的人继续无理取闹：”怎么不理我啊，不会谈恋爱了吧？“

　　他的声量忽然拔高了，许庭臻心下觉得紧张，按照宋睿羽的理解他肯定不知道他和娄叙言之间的事，转念一想，刚才他说和谢姝楠一起，他们和好了吗？

　　娄叙言看着许庭臻短时间变换了好几种表情，有点摸不清头脑：”我旁边是许庭臻。“

　　许庭臻的名字一出，气氛便陷入了僵持，一秒，两秒，三秒，然后便是两声堪称鬼哭狼嚎一样的惊叹，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各说各的，但重点都是许庭臻。

　　那头短暂安静几秒，一道欣喜的女声响起：“庭臻，你们居然重新聚到一起了！这次不会再走了吧？“

　　”已经在玫州扎根了。”他终于笑了，预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

　　又变成了男声：”言哥你快来啊，我们想你们了！“

　　他说的十分严谨，谢姝楠的笑声也一并传来。

　　”这么多年了怎么还那么吵，姝楠怎么受的了你。”娄叙言依旧爱抨击宋睿羽，已然成了习惯。

　　“哼，我不跟你说话了，我们在国际机场，我等庭臻来。”说完便很不客气地挂断了。

　　许庭臻忍不住笑了，有人惦念的感觉真好，独来独往惯了也会贪恋围绕在身边的温暖。

　　他来到玫州以后本来想换号的，可一想自己不是转学，还有重点内容要跟着学校走，换号不现实，就这么一直用了下去。在那之后宋睿羽来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被他拒绝了。

　　那时候他还没做好见与娄叙言相有关人的准备，宋睿羽也没有等到，高考过后他被安排出国留学了，连告别都显得仓促。

　　班上的人有特意来加他问候的，不过随着各奔东西又草草完结。

　　国际机场比当年在火车站找人还困难，省去这些麻烦的东西，娄叙言直接在停车场等他们。

　　车灯亮着，格外显眼。

　　不过十几分钟，两个提着大包小包的身影就出现在离车头不远的地方。两人几乎是跑着来的，捂的严严实实只能看见一双眼睛。

　　娄叙言直接开了后备箱。

　　箱子压上车时抖了一下，接着车门一开，涌进来的寒气便从后滚到前面。宋睿羽搓着手钻进后座，抱怨道：“也不知道下来帮帮我们真是的。”

　　谢姝楠关上车门，同样往手里哈气：“你呀，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又不是你家司机。”娄叙言懒得和他拌嘴，随手把温度调高了。

　　“你说他是不是无理取闹。”娄叙言转头又和许庭臻告状，活像个跟老师打报告的小学生。

　　许庭臻失笑，回头和他们打招呼：好久不见。”

　　他的外貌变了太多，印象里那个黑发穿着校服的少年已经离他们很遥远了，现在在他们眼前的是许庭臻新的开始，得让他们缓冲一下。

　　他们有太多话要说，开心的不开心的，过去的现在的加起来一箩筐，但刚刚回来什么都没收拾好，只好约在晚上再一起聚。

　　送他们回到宋睿羽家后两人就掉头回家，今天是给于昭然上课的第一天，脑子里高中的那些知识已经上锈，还得抹油才能让齿轮转动。

　　想到于昭然，他趁着女孩出去喝水，问：“我记得之前你跟……”

　　他问了一半又说不出口了，不知道这对娄叙言来说算不算禁忌。

　　娄叙言只凭半句模模糊糊的疑问就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想问我跟曲泽兰关系那么差，于昭然还能来我这住吗？”他笑了笑，神情颇不在意。

　　许庭臻微微点头。

　　他眨动着眼睛，“下次有机会再告诉你。”

　　被他这么一卖关子他心里更发痒似的想知道真相，不是他好奇心茂盛，而是他想知道发生在娄叙言身上的事。他错过太多，想要温补也得从头开始。

　　接触下来他发现于昭然的真实水平并不像那张月考卷子展示的那么差，那些题她都能做，只是太喜欢走神。

　　娄叙言有事出去打电话，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庭臻哥，”于昭然忽然把笔放下，压低了声音，“你和我哥是同学，那你知道他高中那个初恋是谁吗？

　　许庭臻正在批改她刚做完的题，忽然被问住了，这个问题并不尖锐，单纯是少女的好奇心在作祟，却让他不知作何回答。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自然，手指无意间转起笔。

　　“就是好奇嘛，那时候他为了那个初恋闹得很大啊，我妈当时去看他回来就被气病了，“于昭然托着腮，似乎在回忆：“后来……哎呀这不重要，重点是他们分手了，我哥才从金川那边回来的，不然他才不会理我们呢。”

　　“昨天我就觉得他不对劲。”

　　许庭臻想听那个后来，可于昭然没有要细说的意思，他耐着性子问：“什么不对劲？”

　　“他对你的态度不对劲啊，他从没多看过别的男人一眼，我都怀疑他不喜欢男的了，结果你一出现他眼神啪一下就黏上去了。”她夸张地举起手五指并拢，然后像烟花绽放一样迅速张开。

　　“你是不是他现任？”她忽然问。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许庭臻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他放空了大脑，这个问题就像让人说出你有几只眼睛，几张嘴，这个答案他明知是很容易答出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很低。

　　不是，不是现任，是前任。

　　他到底在盼望什么？

　　连自己都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他夜以继日来理解，只知道每一次退缩都是成长的阵痛。

　　“啊……我还以为他移情别恋了呢，”她松了一口气，“庭臻哥你别多想啊，我没……”

　　门把手的转动打断了她的话，娄叙言端着水杯进来，目光在两人之间巡回。

　　“你们在聊什么，能不能加我一个？”

　　于昭然觉得背后一凉，马上弹了起来，踱到门口：“也不知道给我倒杯水，我自己去喝了！”

　　待她走远，房间骤然安静，娄叙言走到许庭臻身侧，坐在于昭然的位置上，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再一次靠近他。

　　这样的静默没能持续太久，因为他听见娄叙言说：“为什么说不是？”

　　原来他都听到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许庭臻的心轻而易举被揪起来。

　　“可我们现在本来就不是，不对吗？”

　　阳光在那双纯黑的眼睛里流转，时过境迁，他不敢奢望再能得到他的原谅，可心底居然萌生出一点可耻的躁动，来自从前，也来自现在。

　　“抱歉啊，当年是我先放手的。”强烈的愧疚迫使他低下头。

　　他没有要祈求原谅的意思，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娄叙言凝视着他，嘴角扬起一个很浅的弧度：“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我没有要怨你的意思，你不用内疚。”

　　许庭臻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撞入他的眼眸，里面盛着的果然不是怨恨，也不是怜悯，而是温柔的，经年累月也没能熄灭的，名为固执的星火。

　　“那时候能选择的条件不多，我理解你的选择，”他迎着碎阳往外看，“只是恨自己没有没有给你提供选择的权利。“

　　“我恨自己，恨自己胆小，恨自己抓不住爱人的手。”

　　那时候的他们只有一颗热忱的心，却忽略了现实砸下来的冰雹，用身体强行去挡只会落得一身伤。

　　后来逐渐有了能与之抗衡的勇气和力量，身边的人却早已离开，错位的剧场便拉开了帷幕。

　　“不是……”许庭臻露出茫然的神色。

　　“还记得我当时给你打电话说的什么吗，我说如果你能幸福我可以后退，我只问你一句。”

　　娄叙言停顿下来，伸手扶上许庭臻的脸时，他才发现无声漫出的眼泪，居然如此滚烫，只要卸闸，眼泪就愈发不可收拾。

　　“你还需要我吗？”

　　手掌扣紧桌角，事到如今娄叙言也拿不准了。

　　这是自己单方面的赌约，那些美好的憧憬发了狂似的攻击他的大脑，精神上撕裂的疼痛化作掌心的钝痛。

　　只要你肯说出口，我们再相爱一场，遍体鳞伤也无所谓。

　　许庭臻双手抓上眼前人的手腕，把自己的脸贴在他掌心里，透过起了水雾的眼睛看他，汲取他掌心的温热。

　　“我一直在等能后悔的机会，我以为……再也等不到了，”他哽咽着，张口便带着沙哑，“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追你。”

　　娄叙言缓缓低下头，和他的额头抵在一起。

　　“批准。”他尾音发颤，似乎在笑又像在哽咽。

　　许庭臻闭上眼睛，任眼泪洗刷走所有遗憾，感受迟来的温暖。

　　“那天你给我写纸条，却不亲口跟我提，为什么？“

　　“我没办法站在你面前说那句话，这比杀了我还要难受。”

　　舍不得。

　　舍不得。

　　舍不得。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阴天后短暂的晴朗，在大雨将至前被风吹的七零八落，好不残忍。以为雨后会见到彩虹，可惜天不遂人愿，只一味袖手旁观，任凭大雨彻底将他们吞没。

　　破晓与晴空都是他们自己苦行一路等来的，漫长的阴冷小雨终于肯停歇，他们不再隔着雨幕相望。

　　狼狈不堪地站在晴空下，终于看清了彼此的脸。

　　“这次，”娄叙言的声音近在咫尺，“不准再放手了。”

　　许庭臻摇头又点头，哭过又笑，最后张开手臂去抱娄叙言。

　　只有紧紧拥着他的时候，他才有活着的实感，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风雨停止，那些过去竖起的高墙顷刻间坍塌，再次相拥时仿佛从未分开。

　　这一次，没有人会放手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