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灵记

　　小册子上记载着，在他们到了京城为太后贺生完大约十日不到，是施灵双四岁生辰宴。

　　季怀瑾没有急着去施府，他还没有完全想好到底要不要插手这件事。

　　归根结底，即便那确实是个预知梦，梦中体验到的一切也并没有真正在他身上发生过。

　　父亲以前告诉过他，犹豫这种情感，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耗费额外的时间。

　　季怀瑾曾经几乎没有犹豫过，但他现在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踏上回京的路程，现实开始与梦境重合的时候，他就被犹豫这样的情感裹挟了。

　　季怀瑾坐在京中的院子里，视线游离不定。

　　长时间被这样的情感包裹着，让他有些无法深度思考，他决定出去走走。

　　他同端王说了一声，带上逐风逐云离开京城的王府去到主街上。

　　季怀瑾从小就开始习武，每日早晨都会雷打不动地先练一个小时的武。

　　他本身有些武功底子在，逐风和逐云也并没有牢牢跟在他身后，而是隐在一旁。

　　上次回京还是三年前，这次若不是适逢太后六十大寿，他们也不会回京。

　　季怀瑾想到这里，仍然忍不住感叹着这样的巧合。

　　若只是以往普通的生辰，端王府会派人到京城送来贺礼，但不会轻易回京。

　　如果他们没有回京，就算是做了这样一个预知梦，也毫无意义。

　　因为他不在京中，所以即便知晓了也没有办法改变……

　　季怀瑾双眼猛然睁大，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

　　怎么又想到这个了？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将脑海里那些思绪都清出去。

　　主街上百姓纷纷，有时还能看到一对一对从府内出来采买的小厮侍女。主街两道有各色小摊，叫卖声不断，让季怀瑾感觉到些许新奇。

　　他向前慢慢地走着，看着京城主街道的风貌。

　　刚刚开春的京城，百姓依旧还穿着夹袄一类的御寒衣物，店面和封地里很像，但前头支起来的摊位却不一样。

　　有卖雪化酒的、也有售卖冰雪冷元子的。

　　季怀瑾看着这些别具特色的摊位，猜测着冬季的冰雪冷元子与夏季有何不同。

　　夏季用来消暑的冰雪冷元子，是用牛乳混合糖，搅拌后用冰块将其冰凉，后把元子放入其中。

　　冬季的冰雪冷元子，会不会如字面意思一样，就是用干净蓬松的雪制成的呢？

　　季怀瑾这样想着，目光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下一处有趣的小摊。

　　他的视线在这条街上绕了两个圈之后顿住，不可置信地将目光死死定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个梳了白云髻的女童，发髻上还戴着精致的珠花。女童年岁不大，亲亲热热地拉着旁边一位个头的较她高一些的女孩的手。

　　两个女孩站在面具小摊前，身后跟了一位嬷嬷和两名侍卫。

　　季怀瑾看着那边，眼神极度惊讶，他眨了两下眼，随即轻轻叹了口气。

　　那是施灵双。

　　他敛下眼中的讶然，带着极为复杂的心绪垂下眼帘。

　　在这里看到施灵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感慨她好小。

　　哪怕是梦里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两年之后。

　　现在忽然见到更加稚嫩的她，让季怀瑾忍不住抬起眼皮，将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

　　他的目光带着打量与犹疑，只是落在施灵双身上稍长了一点，都让她身后的一名侍卫立即看过来。

　　季怀瑾心中一紧，他想取下皇室的令牌给对方看，表明自己没有伤害两位小小姐的意思。

　　可他在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脑海中也冒出了另一个想法。

　　为什么要和施府的侍卫这样解释，他完全可以直接离开。

　　季怀瑾发觉自己现在真是越来越奇怪了，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两个人一样。

　　他移开视线，眉间紧缩，眼中浮上深深的不理解。

　　季怀瑾这边站在一旁自我怀疑，不知道施灵双已经看到了他。

　　她觉得这些面具在她的脸上会戴不住太大了，所以对面具没什么兴趣。

　　施灵双面对着施清元，拉着她的衣袖，正好也同时面对着那位侍卫而站。

　　在侍卫扭头回头看的时候，她也跟着侍卫一同回头看。

　　然后就看到了一位锦衣小少年。

　　小少年方才应当是在看着她的，只不过在她看过去的时候，他就把目光转移走了。

　　现在整个人微微垂头，看上去在思索些什么。

　　施灵双望着那位小少年，小小的脑袋有些吃惊，她从来没看到过那样俊秀的少年。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依旧毫无遮拦地盯着他看，这样的动作直接吸引了施清元的注意力。

　　施清元顺着妹妹的目光看去，先看到的不是季怀瑾，而是他身上的令牌。

　　就在这时，最先看过去的侍卫上前两步，对施清元道：“大小姐，那边那位似乎是皇室里的人。”

　　施清元还没开口，另一旁的嬷嬷也走到她跟前，轻声道：“这是端王世子，昨日才刚刚入京。”

　　闻言，施清元想起昨日母亲说，太后贺生端王回京，这段时间京城里会热闹不少。

　　若不是母亲今日早上临时要回外祖家，本来应当是她陪着姐妹两人上街玩的。

　　施灵双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她没听到刚才的对话，想得也没有施清元那么多，只是牢牢记着母亲送她们出府的时候说：“最近京中热闹许多，好好跟着嬷嬷，当心被拐子拐跑了。”

　　她有些着急，扯了扯施清元的衣袖，等姐姐低头看她的时候忙说：“娘亲说了最近京城拐子多，我看到那边站着一个哥哥，姐姐我们能不能……”

　　施清元听完有些想笑，王府怎么可能放世子单独出府，他身边定是有保护的暗卫，也就自己的妹妹操心这操心那的。

　　不过她瞧着施灵双面上的神情，似乎她不答应的话，妹妹能自己把自己急坏。

　　反正是个长住封地的世子，在一起玩一天也不是什么大事。施清元想了想，看了嬷嬷一眼后和侍卫轻声吩咐了几句。

　　施灵双就看到那名侍卫走过去，行了个礼，对小少年说了些什么。

　　在那位俊秀的小少年朝她看过来的时候，施灵双唇角上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看见在她朝对方笑了之后，小少年原本看过来的视线倏地转移走。

　　施灵双面上的笑容僵了僵，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是没多久，小少年就跟着自家的侍卫向着她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走到两人面前，身量比姐姐还要高，施灵双好奇地仰头看着他。

　　施清元朝着这位小世子行礼，不忘拉了一下施灵双。

　　施灵双一头雾水，直到嬷嬷小心地提醒了她一下，她才看到小少年腰间的那块腰牌。

　　雕花精细，木料扎实……施灵双慌慌忙忙地赶紧行了个礼。

　　她这才想起来，刚刚侍卫与嬷嬷说话的时候，好像是听到了“皇室”一类的字眼，原来竟是眼前的少年。

　　“这里人多杂乱，难为世子和我们一道走了。”施清元简单地把话说了一遍后，拉起施灵双的手自我介绍道，“臣女名唤施清元，乃户部施远生之女，这是臣女的妹妹施灵双，第一次见到世子，实属缘分。”

　　当然是缘分，季怀瑾在心中复杂地想，要不是缘分一词，怎么解释得来预知梦这件事呢？

　　看到梦中的人出现在现实里，梦中的那个名字就这样进入他的耳中，季怀瑾隐隐感觉事情渐渐发展得开始不受控制了。

　　他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但似乎又不由自主地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着。

　　季怀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脑海中纷繁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施府的侍卫过来的时候已经介绍了一遍施清元两人的身份与来意邀请，等施清元说完，他点了点头：“麻烦二位小姐了。”

　　他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要再去看向施灵双，和两人一同向前走去。

　　季怀瑾感觉得到施灵双圆溜溜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他感觉自己被她视线所注视的地方有些痒，不动声色地向后落了两步，让施清元的身影挡住他。

　　这样一来，施灵双侧着头的时候就只能看见施清元了。

　　姐姐今日身着一身浅青色衣裙，拉着她的手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

　　施灵双望着施清元的侧脸，想起来昨日晚上她们坐在庭院里看星星，姐姐说：“阿双一辈子不嫁人也可，到时候我护着你，看谁敢说闲话。”

　　她弯起眼睛笑起来，姐姐真的是一个好厉害好厉害的人，与众不同，胸有悬镜。

　　小小的施灵双用力挽紧了施清元的手，她最喜欢姐姐了。

　　季怀瑾落后了两步，但他个子高，依旧能看清施灵双的一举一动。

　　他看到施灵双原先全部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尽数转移到施清元身上，眼中充满了崇拜。

　　季怀瑾很惊讶，惊讶的同时还有几分不悦。

　　他忽然想起来，在那份梦境中，小姑娘好像就是很喜欢她的姐姐。

　　算是一种血脉相连的感情吗？季怀瑾不知道，他记得梦中的自己好像还因为这有些超过的喜欢而默默生气。

　　他绷直唇角，板着脸，暗道自己产生这些奇怪的情绪是不是被梦境影响得太深了。

　　于是他也端正视线，和两位女孩一起向前走着。

　　施清元看上去很规矩，但施灵双现在的模样比梦境中顽皮许多。

　　她的视线总会被各种小玩意吸引过去，接着悄悄扯一扯她姐姐的衣袖。

　　但施灵双不会说话，只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施清元，让施清元自己意会。

　　姐妹两个的感情应该很好，因为每次施灵双这样看着施清元，施清元总是能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她转头看了一眼季怀瑾，见到季怀瑾无所谓的态度后放下心来，牵着施灵双的手走到旁边一处小摊上。

　　这是一处瓷偶的摊子，季怀瑾远远地瞧了一眼，不甚感兴趣地转移目光。

　　小姑娘好像很喜欢主街道上的这些摊子，梦里也是，哪里都要来看一下。

　　季怀瑾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打算等两人从摊位上离开后便告知她们自己要回府一事。

　　今日的事情又乱又多，他心中的思绪与感情也是一团乱麻，须得早些回府理一理。

　　早知道出来一趟是这个结果，季怀瑾觉得自己还不如留在府内。

　　他百无聊赖地等着，听着那边施灵双弄出来的动静。

　　她应该一只手各抓了一只瓷偶，苦恼地问施清元哪只更好看。

　　季怀瑾都不用看，就知道她脸上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现在的施灵双，似乎比梦里的要活泼得多，也天真不少。

　　他以后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子呢？季怀瑾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仍是不得其解。

　　虽然他们之间相处是很愉快，他也认为施灵双是个心性坚强的人，她很平和，很舒缓，很……

　　季怀瑾不得不承认，这个梦对他的影响实在太深了，种种行动都反映出来他的内心深处是不愿意让施灵双经历梦中发生的那一切事情的。

　　他叹了口气，太多想法挤压在脑海中，以至于让他有些头疼。

　　季怀瑾揉了揉额角，听到了一道清脆的声音。

　　“世子，这只瓷偶送给你。”

　　他睁眼，眼前是一只放大了的瓷偶，举着这只瓷偶的小姑娘笑弯着眼。

　　唉……季怀瑾心里也叹了口气。

　　看起来不掺手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了，这才刚刚回京的第二日，他可真是会给自己找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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