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枝

　　蓦地暗光一闪，女子的身影完全脱离画卷，延展出成人的身高，漂浮在了半空之中。
　　她低垂着头，单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微微一鞠。
　　“我的勇士，我终于等到你。”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重重回音，在整个偏殿中回荡。
　　唐翳诧异的着看从画中化身的女子：“画中人……竟然……走出来了？……”
　　沈缨漠然看着空中的人影：“她只是个怨灵。”
　　绝尘子双手抱着胳膊：“这么美丽的女子，化身怨灵着实可惜。姑娘，究竟俗世何事令你不得安，竟宁愿放弃轮回，将灵魂栖于画中？”
　　女子幽幽道：“吾乃楼兰公主，亦是城中唯一大祭司萨拉。城中遭劫，为求吾之楼兰仍有一线生机，吾将三魂七魄尽封画中，以待日后勇士，为楼兰打破此劫。”
　　沈缨淡淡道：“你说的城中劫，指的是什么？”
　　萨拉公主垂首下去：“勇士一路走来，想必已发现吾之国土，一片荒芜，吾之子民虽深受煎熬却无法弃城。”说到这里，她微闭起双目，似陷入昔日楼兰城的回忆当中，满脸哀伤。
　　一时间，整个偏殿笼罩在片死寂当中。
　　绝尘子等了有会，才问道：“究竟是何事，令楼兰陷入如此困境？”
　　萨拉公主脸上露出痛苦的颜色，忽背过身去，厉声道：“吾之城土，纵有变故，亦不与旁人相干！汝等只需助我化解劫难，余下种种，毋需过问！”她似乎十分恼怒，背影剧烈颤抖起来，身上的环佩串珠不住震动。
　　唐翳怔了怔，轻声道：“这公主脾气好大……”
　　“你敢指责我的不是？！”萨拉公主霍然转身，美颜的容颜瞬间变得狰狞起来，全身衣袂尽皆飘扬而起。
　　她十指成爪，身形蓦地拉长，如疾风般向唐翳抓去。
　　唐翳一惊，只见眼前白影一闪。
　　沈缨袖中撑出一面白盾，将她身形直接挡了回去。
　　萨拉公主被这股反冲的力道撞到画卷上，身子微躬起来：“你……好强的……妖力……”她说到后来，语声渐弱。
　　绝尘子在旁更正道：“是法力！这位沈道长道行不在我之下……”
　　他话未说完，萨拉公主忽单手搭肩，躬身站在沈缨面前：“尊上可愿与楼兰签下协议，护吾城池？”
　　沈缨冷道：“不愿。”
　　萨拉公主显然头次被这么直接拒绝，脸上微微一僵，这次却没有再发脾气，而是躬身再行一礼。
　　然后，她双目闭起，长长的眼睫轻覆而下：“楼兰……今日种种，尽皆吾之过错。”她双手放在胸前，微昂起头，似是在虔诚的忏悔，“十三年前，于阗王子，西域最有名的勇士，准备与楼兰联姻。此时，北魏拓跋一族大军压境，吾父被迫将吾许之与拓跋族中可汗。当夜，吾欲与王子私会，无奈却被父亲大人洞察……而后，王子如约而至之时，却偶遇另一女子……王子误将那女子当成是约会之人，夜夜与之倾诉衷肠。不料拓跋忽然毁约，再次举兵进攻楼兰城。于阗王子临危授命，率楼兰出征获胜。父王为答谢其战功，将吾许之与他。新婚当夜，王子讲述先前私会种种，吾方得知，有人替吾之名，与之私会。而他……在知晓夜夜相会的女子另有其人时，便弃吾而去，情愿与那冒名的女子一世相守。吾付真心而遭弃，心有不甘，遂以权杖，开启祭塔，请求神明抓走那冒名女子，对王子宣称她已离世，不想王子竟因此殉情而亡……消息传出后，北魏军队再次进犯，吾之城池，岌岌可危。迫于无奈，吾再次开启祭塔，动用禁术，乞求神明佑我楼兰之师大获全胜。战事胶着之时，那冒名的女子趁机逃脱，盗吾权杖，于祭台面前献出心脏与灵魂，诅咒楼兰从世上消失，变成一个荒芜的死城。几年之后……楼兰水源断绝，疫病横行。吾失却权杖，无法向神灵求助，只能眼睁睁看着城池一日一日衰败下去。最后……吾以毕生法力，将灵魂封存画中，希望有朝一日，有能之士能替楼兰破解诅咒，令吾之臣民，不再受苦。”她说完，深深叹了口气，目光望向底下三人。
　　绝尘子眉间拧成个“川”字：“按你这么说，只有找到权杖，才能破解诅咒？”
　　萨拉公主点头：“权杖是打开祭塔的唯一钥匙。”
　　“那楼兰禁术……”
　　绝尘子还想再问，忽发现她的身上的颜色正以极快的速度飘淡，近乎透明。
　　“吾之灵力将尽，无法再栖身画中……恳请三位……为吾打开楼兰结界……救救城中子民……”她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无法听清，只能见到她嘴巴的开合。
　　突地，白光一盛，大片光芒当中，她身子分崩离析，化作无数碎片乱飞，再逐一消散。
　　唐翳原地静了许久：“……这位公主……只可惜她不知道，楼兰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沈缨淡道，“至少在消失之前，她一直满怀希望。”
　　唐翳无声点头。
　　绝尘子掌心放出三昧真火，将那幅空白的挂画焚化了：“我猜，楼兰所谓的祭塔，多半是一个饲养的妖物的容器。而他们所谓巫术，大概就是饲养妖物。”
　　“妖物被圈养在塔内，平日里全凭祭司以自身精血饲养。每次应召，妖物完成任务后，均会得到祭司分出的精魂作为奖励。楼兰公主失了权杖，来不及收回动用禁术后的妖物。巧逢此时，楼兰被诅咒，城中出现结界，妖物无法返城，得不到奖励，也失去了平日里被饲养的精血，所以只能在周边村落肆虐。又因为它被饲养惯了，所以现在仍有折返的本能，不愿离开楼兰太远。等到它彻底失望的时候，估计就很难寻得到了。”他长叹一声，甩了甩衣袖，“这么看来，这个活可真是不好做了。”
　　沈缨目中不见波澜：“没什么好不好做。祭塔既然是圈养妖物的地方，自然会有妖气，打开结界，利用妖气追踪妖物就是。”她抬手扯出一面旗，“你若后悔进来，我现在就送你出去。”
　　绝尘子故作头疼的晃了晃脑袋：“我跟你一起的时候，总是健忘得很。后悔二字怎么写，我还真给忘了。”双手一摊，自顾自道，“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不通。倘若结界是因诅咒而下的，为的就是要让楼兰成为死城，彻底消失，那么月牙村先前进来的村民到底是怎么出去的？难道说，诅咒只针对楼兰城中的人？若是这样，我们为何又出不去了？”
　　沈缨凝眉思索片刻：“去找权杖吧。”
　　这时，整个地面突然一震，紧接着，又是一震。
　　四面八方雷鸣不断，皇殿开始剧烈的摇晃。
　　沈缨疾步抢出偏殿，只听得噼啪声响，白玉铺成的地砖，从中裂开，上面蓝玉雕刻而成的莲花崩断碎裂，便似瞬间遭到霜打般委顿下来。
　　“有人在强行冲撞结界！”绝尘子下意识看了眼唐翳，“你没看错，这里居然真的还有别人……”
　　沈缨皱眉：“出去再说！这么蛮干，我怕这里会塌。”
　　绝尘子点头：“走——”单手在唐翳肋下一提，三人一起，冲出皇殿。
　　身后，皇殿顶上大块方石砸下来，垂悬殿顶的夜明珠连同大片宝石贴花一起跌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穷尽楼兰数代人心血，苦心建造的宫殿在一个王朝的没落之后，失却尊严，变得如此狼狈。
　　沈缨仰头，看着天上血红色的结界裂痕。
　　四周光线陡然暗了下去，结界受到冲击现出紫红色的全貌，雷云密布。
　　又是猛烈的“砰——”一声。
　　浑身雪白带着丰满羽翼的绵羊在半空猛冲过去，双角撞在结界上，又被狠狠地弹开了。
　　“雪球，再来——撞开它！”娇叱声起。
　　绵羊再次张开翅膀，狠狠朝结界撞去。
　　结界发出声雷鸣声响，四面的雷电迅速集结成一股，在空中亮出道耀眼白光，直劈而下。
　　绵羊额顶被击中，雪白绒毛顿时焦黑一片，身子落地，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雪球，不怕，不怕。”一只白嫩的小手自绵羊背后伸出来，轻揉着它的额头。
　　唐翳这才看到，绵羊背上还站了个穿着一身红衣的少女，因为身量不高，所以被绵羊宽大的羽翼挡住了。
　　“师父，那只长翅膀的羊身上有个姑娘，她会是楼兰城里的人吗？”
　　绝尘子在旁嗤笑出声：“什么长翅膀的羊，那是白泽。看那丫头片子的衣着打扮，应该是顾家人，嘿嘿，大概也就顾家人才会自恃有神兽护体，这般胡来。”
　　沈缨轻“嗯”了声：“白泽是上古灵兽，能够催动它的，也唯有江南顾家了。只是……”她眉心微拧，“她的灵兽神力已经受损了，而且又是只幼兽，这个结界的能量很庞大，不是她这么蛮干可以冲开的。”
　　话音刚落，少女再次娇声下令：“雪球，撞它！”
　　白泽忠诚度极高，即便明知力有不逮，听到主人号令，仍是长啸一声，扇动翅膀，四蹄在空中快步虚踏，尖角在结界上重重一顶。
　　结界被利角触到的地方瞬间出现一点红色，然后迅速朝四面裂开无数细缝。
　　突地，细缝当中一股血色的弧形力量反弹出来。
　　白泽被震飞出去，在空中长嘶一声，身形拉长成一道光影，然后迅速变回巴掌大小的一团，钻入红衣少女身侧的布包里。
　　“雪球……”红衣少女大惊失色。
　　她以白泽为坐骑，白泽被震开，她的人也被甩飞了出去，在空中毫无可拉扯着力之物，笔直坠下。
　　与此同时，结界的颜色仿佛又加深了一度，变为诡异的深紫色。
　　“小心！”唐翳惊呼了声，放出金雕前去接应。
　　金雕展开浑身金灿灿的翎羽，在漆黑的天幕中划出一道亮眼的金线，稳稳接住那下坠的少女。
　　红衣少女双手揪住金雕背上的羽毛，稳住身形，诧异道：“金雕？”
　　她仍未反应过来，蓦然间有风声巨响，西南方祭塔不住摇晃，塔上的沙石在空中如烟尘般抖落。
　　塔底忽然有黑雾腾起，越来越多，不断往上蔓延，浓重得如墨一般。
　　突地，整个祭塔一声低响。
　　那声音极沉，似是野兽袭人前发出的咆哮。
　　声波撞到结界上，自四面八方打了回去，在楼兰城中形成沉闷的回声。
　　然后，祭塔底下的千斤闸门自内而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破成碎末。浓重的黑气带着宛若孤狼啼月般的狂啸之声，自塔门涌了出来，在空中瞬间聚成个与结界等高的人形。
　　“我要诅咒，我要诅咒所有的人都死在城中！我要楼兰消失，消失！哈哈哈哈，谁也别想出去，休想——”黑雾聚拢而成的女子仰天狂笑着，浑身黑气缭绕，发出阴沉沉的气息。
　　虽身形放大了十数倍，但唐翳仍是一眼认出，她那张脸便是楼兰公主的脸：“她……公主？”
　　“谁也走不了，楼兰城的人谁也休想离去！死吧——”她抬手挥出大片黑云卷向红衣少女，硕大的头颅却微侧了侧，似是听到了唐翳的话，“公主？”她忽然转了身形，“你认识那贱人？！”
　　她美丽的脸庞已被放大许多倍，宛若茶杯大小的眼睛狠狠瞪着唐翳，反倒有种令人说不出的恶心与恐惧。
　　唐翳下意识退了一步，一下踩到绝尘子脚上：“你……你不就是楼兰公主么？”
　　“我是楼兰公主？”那张硕大的脸庞上露出丝茫然之色，眼神却又很快变得狞厉起来，“我怎么可能是那贱人？怎么可能！她害死了我最心爱的人！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我要所有人都死——”
　　她厉声高呼，最后一个“死”字，尾音拖得极长，直刺得人耳膜生疼。随后，她的胡袖飞舞而起，一大团黑雾朝着三人所在地奔涌而去。
　　那黑雾来势极猛，在空中不断扭曲变幻出各种形状，最后化成一张野兽的血盆大口，似想将底下的人一口吞下。
　　“楼兰公主和冒名顶替的女子居然长了同一张脸？”绝尘子啧一声叹，反应却十分迅疾，拉着唐翳往侧边一闪，手上拂尘挥动，将黑雾击散了些，身形借力荡出更远，然后，他抛出拂尘，化出四方光影，将他二人稳稳托在空中。
　　与此同时，沈缨身形灵活避开黑雾，御剑升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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