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雌携贤夫一起造反

　　吃饱了，落了汗，江宛这才发现周遭荒无人烟，一眼望不到边，没有村落，也无任何生气。

　　明明周围比雪山上要暖和许多，江宛却莫名感觉到一股阴森诡谲的气息，渗得人脊背发凉。

　　她环顾四周道：“这里比山上暖和不少，活跃的野兽必然也多。若住窑洞，恐怕会招来野兽，不利于逃跑。我们不如找个相对开阔的避风处，多生几堆火，既能取暖，也可驱赶野兽。”

　　宫泽尘想起那些关于北地蛮族的可怕传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可……可听说北地蛮人茹毛饮血，甚至蚕食同类。我们生火，万一把他们引来怎么办？”

　　野草警惕地环伺四周，似乎也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沉声道：“北地蛮人未必真如传说中那般邪异，但此地确实潜藏着更令人不安的东西。稳妥起见，我们再往前走走。若能遇到成片的树林，便钻进去。蛮人多在开阔地带活动，不常深入密林。即便林中有野兽，我们也可择高大树木栖身，它们难以攀爬。”

　　宫泽尘觉得此法可行，连忙点头同意。

　　但野草对这北地环境过于熟稔，却让江宛心中疑窦更深，她早已看出，野草似乎对这片土地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

　　三人沿着一条半冻的小溪一直向北跋涉，直至夕阳西下，才终于钻进了一片松树林。

　　林木算不上极其茂密，但枝桠交错，足以遮蔽他们的身形，是个理想的藏身之所。

　　然而，林中隐隐约约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越往深处走，那味道越是浓烈扑鼻。

　　江宛的五感远比常人敏锐，宫泽尘和野草尚且只是微微蹙眉，她却已感到胃里翻江倒海，难以忍受。

　　“别再往里走了，”她捂住口鼻，强压下恶心，“我看这里就足矣容身。”

　　确认周遭暂时没有异常动静，三人决定尽快安顿。

　　刚卸下行囊，正准备点燃火把寻找合适的露宿地点，野草突然脸色一变，疾步上前，一把抓起地上的泥土，猛地盖灭了江宛刚刚引燃的火折子。

　　江宛和宫泽尘心头一紧，正要开口质问，野草已嘘声禁言，侧耳倾听。

　　只听得一阵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不紧不慢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那步伐节奏寻常，不像是在追踪或搜索，显然并未发现他们的存在。

　　野草没有额外叮嘱，只因林间的风声有效地掩盖了他们细微的动静。但宫泽尘和江宛依旧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

　　对话声随着脚步声清晰地传来：

　　“妈的，这群母狗最近是越来越不安分了，这回竟然敢往天目山上爬，累死老子了。”

　　“又不是头一回了，我看，就是最近打仗，‘畜生’们都被调上前线，这群娘们少了‘管教’，胆子才肥了起来。”

　　“哼，也是。这回仗打得凶，不知要折损多少‘畜生’。诶，趁他们不在，要不……小的去那‘狗圈’里，给您物色几个模样还过得去的‘母狗’，让您也快活快活？”

　　“放你娘的屁！这些‘母狗’在西幽本国就是没人要的下等货，到了这儿更是被那群‘畜生’轮流糟蹋的茅厕！你就拿这种货色来孝敬老子？你他妈的是活腻歪了不成？”

　　话音未落，便是“啪啪”两声清脆的耳光响，接着是那人连声讨饶：“小的嘴贱！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等回了西幽，小的一定给您寻个美人，将功折罪！”

　　“这还差不多！手脚利索点，把这死透的‘母狗’扔进粪坑完事！今晚还有一批新下的‘畜生崽子’等着接生呢！”

　　江宛混迹官场多年，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打过交道，瞬间便听懂了这些污言秽语背后的龌龊含义，免不得怒火中烧，却不得不强忍着恶心，仔细分辨脚步声的来源和去向。

　　脚步声在不远处戛然而止。

　　江宛猛地扭头，目光似乎要穿透浓密的黑暗。

　　紧接着，一声沉闷的声响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坠落，伴随着那几人拍打手掌的声音。

　　“行了，走吧。”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树林的彼端。

　　直到确认周围彻底恢复寂静，宫泽尘才敢压低声音开口：“听他们的口音和对话……他们好像是西幽国人？”

　　江宛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不错。但西幽国人为何会出现在这北地蛮荒深处？”

　　话音刚落，她立刻联想到了萧媛的来历，还有那西幽国失踪少女的传闻，以及刚才那几人口中反复提及的“母狗”。

　　一个可怕的猜想悄然浮上心头。

　　不等宫泽尘再问，江宛已然下定决心：“走！我们去他们刚才停留的地方看看！”

　　三人顺着那伙人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前行。

　　为了尽可能隐藏行迹，宫泽尘用自己的披风撑起，罩在火把上方，只让微弱的光线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越往北走，那股令人窒息的腐臭味就越是浓烈，可以说，他们几乎是循着这死亡的气味，一步步靠近目的地。

　　很快，一个巨大且幽深的坑出现在眼前，那难以形容的恶臭正是从坑底弥漫上来。坑口边缘还散落着一些模糊的痕迹。

　　江宛深吸一口气，将手中被披风遮掩的火把缓缓伸向坑口。

　　三人屏住呼吸，一同向坑底望去。

　　只见，坑底层层叠叠，堆积着数十具乃至上百具女子的尸体。她们大多赤身裸体，肌肤在晦暗的火光下呈现出一种僵硬的、死寂的青灰色。

　　许多尸体已经高度腐烂，面目模糊不堪，蛆虫在空洞的眼窝和口鼻中蠕动。有些肢体残缺不全，断口处血肉模糊，像是被野兽啃噬，又或是遭受了极其残忍的虐待。

　　扭曲的姿势诉说着死前最后的痛苦与挣扎，有的双手向前伸出，似乎想要抓住根本不存在的生机，有的则蜷缩成一团，仿佛在承受无尽的恐惧。她们被像丢弃垃圾一样抛掷于此，彼此挤压，浓烈的尸臭混合着泥土的腥气，疯狂地冲击着三人的感官。

　　眼前的景象让宫泽尘胃里一阵翻腾，他猛地转过身，忍不住干呕起来。

　　江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怒火、恶心、悲悯、骇然……种种情绪在她胸中激烈冲撞。

　　她终于明白，萧媛临死前未能说出的秘密，以及北地传说背后的残酷真相，或许就隐藏在这尸山血海之下。

　　与两人不同，野草漠然注视着脚下这一片尸山，也时不时观察着江宛的神情。

　　“母狗”、“快活”、“糟蹋”……江宛忽然明白那些字眼儿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不敢去想象她们生前遭遇了何种苦难，但那富有冲击感的画面却跌跌撞撞冲进了她的脑海。

　　而她很快就注意到野草的冷漠，想都没想便揪紧他的领口，厉声喝道：“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吧？说！你到底知道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令野草和宫泽尘都当场愣住。尽管光线灰暗，野草还是可以感觉到江宛那双可怖的眼睛正审视着他。

　　野草似乎也无意再隐瞒，坦然道：“公主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江宛的手送了送，却没有放开。

　　宫泽尘这才明白当下的处境，从野草背后紧紧锁住他的双臂。

　　“亏我们还把你当朋友，你竟然把我们骗过来当人质！好歹毒的心肠！”

　　野草苦笑道：“那倒不至于，就凭太上皇安排那些暗卫来暗杀你们，我也该知道，你们对于黎国价值不大。”

　　虽然这话很令江宛心寒，但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原来你从那时就开始跟着我们，你到底想干什么？”

　　野草被江宛勒得喘不过来气，只好顺了顺嗓子道：“其实，我是从这里出生的，我就是他们口中的‘畜生崽子’……”

　　这话远远超出了江宛的预料，她恍然失了神。

　　“可你不是端州回来的伤兵嘛，怎么会……”宫泽尘插话问道。

　　“驸马还记得我给你讲过，我在战场上死而复生的故事吧，其实那只是后半段。关于这个故事，我一直很想给别人讲完整，但一直没有这个机会，今天终于可以把这个故事公之于众了。”

　　两人不语，只是静静听着。

　　“我从这里出生，也从这里长大，十三岁就上战场和你们黎国人打仗。从我有记忆开始，蛮人便总是输，总是挨打，我不想被打死，于是就萌生了逃跑的念头。可在那杀人不眨眼的战场，我如何能逃得掉，又该去往何方？我在迷茫中被黎国镇北军重创，登时就晕了过去。我想我这一生就到此为止了吧。可不知是我命好，还是那镇北军仁慈，那一击并未致命，我活了下来。天呐，你们一定体会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马上就要解脱了，可我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于是我发誓，我一定要摆脱这个鬼地方，我要逃跑，不要再像畜生一样，生来就是永无休止的战斗。所以，我在战场上找到镇北军的尸体，穿上他们的衣服，走到河边。我发现，我和他们的外貌别无二致，我也会说和他们一样的语言，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永无休止地挨打，还要以死相抗，或许在几百年前，我们还曾是一个部落的族人。呵呵，当战争再次打响，我偷偷混进镇北军，学着他们的样子攻击蛮人，对，就是攻击我的族人，以此来融入他们。结果他们竟真把我当成黎国的战友，我还为此负伤，成了英勇的战士，被送到泊州救治，也是在那里，我遇到了萧大人，也就是公主您。您和驸马都是慈悲之人，我能感觉到你们怜悯伤残的战士，你们为吃不饱的伤兵争取物资和粮食，我不知道你们是产生了何种感情才会那样做。但即使是泊州那样哀鸿遍野的地方，对于我来说都如天堂一般，因为若是在北地，战场上下来的伤残就只有被投入乱葬岗这一个下场，就如这些女子一般。不管是打仗的蛮人，还是这群女子，都只是北地的一种消耗品，物尽其用便可随意废弃。”

　　这一路上经历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以至于江宛和宫泽尘对于野草的钦佩要远大于对这传奇经历的惊异。

　　但随之而来的是不解与怜悯。

　　“为谁所用？又被谁废弃？”江宛道。

　　“很遗憾，我也不知道。”野草原本因倾吐而熠熠发光的双眸瞬间黯淡下来。

　　“可你们没人想过反抗吗？”

　　野草因宫泽尘的天真而无奈苦笑：“喏，这就是反抗的结果。”他指了指脚下的尸坑。

　　宫泽尘正好瞥见一双眼珠子正瞪着自己，吓得远离了几步。

　　“实话说，在离开北地之前，我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痛苦，彼时的我甚至分辨不出生死之间的差别，又何谈反抗？生来就被压迫的人，是不会产生反抗的念头的。我也是直到来到黎国，才对彼时的痛苦后知后觉。当然，在比较间，我还发现，黎国虽然条件好，有秩序，却比北地多了各种条条框框的规矩，起因也是我听说了萧大人撕衣证清白的壮举被当作丑闻在民间流传了许久，而在北地，那些女子甚至整日衣不蔽体。但也正是以为这件事，让我突发奇想，觉得公主或许能够带北地蛮人和那些无辜女子摆脱困境。”

　　至此，野草才道出了一路跟踪江宛的真实目的。

　　“我？”江宛难以置信。

　　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摆脱自己的困境尚且是一件难事，更别提改变天下人的命运。

　　野草坚定地点点头：“自从我顺利逃到黎国，我便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包括改变北地，如果你都不可以，那么天下便没有人可以做到这样的事。”

　　“可是，我对这北地一点都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北地那些传闻是真是假，如何帮的了她们？”

　　“公主，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虑，明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到时候你就知道那些传闻熟真熟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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