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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
月下，湖边。
湖中的鱼都翻了肚皮，在湖面上躺尸，只有一只五彩斑斓的怪鱼，呆头呆脑地在水里缓缓游动。
诸母今夜没有钓鱼，而是坐在湖边青石之上，横笛而吹。
她并没有吹什么曲子，都只是一些不成型的小调，散漫随性。
但她吹什么，其实也不重要。
用尘世的语言描摹是污染了她的容光，她只是坐在石头上，便是这一刹的天地永恒。
红衣华冠、容貌惊人的男修，正站在十丈开外，定定地看着这位绝色佳人。
诸母慢慢放下了竹笛，淡淡地睨向他。
她忽然伸手。
寻芳刹那间察觉到危险，但不等他有所反应，便隔着十丈距离，被骤然拉到女人面前。
那是超越想象的速度与力道，比遮蔽整片天空的魔物都更恐怖的压迫感——除了容貌之外，这个女人的力量，也是巅峰之上的巅峰。
半晌之后，寻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人类不会有你这种程度的力量。”他低声道，“也不会有你这样的姿容。你……难道是……”
“什么？”诸母已经松开抓着他的手，淡淡道。
寻芳沉默了一会，才迟疑地开口。
“传说，世界的最初，有一条龙。”
他声音很轻，仿佛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说的。
诸母轻淡地瞥了他一眼。
“……龙。”她的声音里带着些淡淡的轻蔑，与嘲讽。
但她最终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只是施恩般淡淡道：“坐吧。”
寻芳看着她所坐着的巨大青石。片刻之后，他僵硬地在她身边坐下，脸却对着湖面。
“如此畏惧于我，又总来窥视于我。”诸母也没有看他，而是淡淡望着湖中呆头呆脑的怪鱼，“人类的雄性，真是比魔物更怪异的生物啊。”
寻芳哑声道:“我只是……追逐美罢了。”
“是么。”
面对神人般的女人嘲笑一般的回应，寻芳告诉自己要冷静。
这是个绝顶可怕的存在。
但天性的高傲，挤开理智，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声：“当然是。我一生只为此——”
诸母笑了一声。
那笑声非常淡漠，甚至冷彻。
“如果真是如此。”她幽幽道，“那你看着我的眼神，为什么只有痛苦，没有满足。”
寻芳瞬间止语。
他深深咬住嘴唇，许久，才挤出几个字。
“我无法复刻你的美。”
“绝望？”诸母懒懒地开口，“那倒是一种好东西——是永远填不平的饥渴，也是人类情绪中，最接近于毁灭的一种。”
她摩挲着手中竹笛，看似漫不经心，吐出的语句，却让寻芳乍然绷紧了身躯。
“但这，也不足以成为，你总在小白住处徘徊的理由。”
空气忽然沉寂，近乎紧绷。
片刻后。
“怎么，神女生出了嫉妒心？”俊美男子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个僵硬的笑容，像是玩笑，眼中却是深深的警惕，“这般在意我的行踪。”
女人哑然失笑。
“嫉妒的人。是谁呢？”
她眼波睥睨，如云端之人俯视红尘。
寻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嫉妒什么？嫉妒谁？”他冷然开口，“你是容色超绝，但——”
“你嫉妒小白的心。”
比世间一切更美的色身，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寻芳瞳孔骤缩。
诸母淡淡道：“你嫉妒她，不像你一样为美所困，你嫉妒她，不将折磨你最深的苦痛，放在眼中——”
“——那只是她习惯了你！”寻芳骤然打断了她的话，“而且美怎会是痛苦——那是我存在的理由！”
诸母若有所思地望着呼吸不再平静的男修。
“是么。”女人淡淡道，“可在我带她回来的第一天，那个孩子看我的眼神里，就只有惊艳，没有痴迷。”
“……那只是……幼子无知……”
诸母笑了起来。
那是比世间一切光华更盛的笑，即使其中带着的并不是善意，而是讽刺与漠然。
“真有趣啊，人。永远是这世间最擅长欺骗自己的生物。”
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
“说起来。你看过自己的样子么？”
寻芳蹙眉:“什么？”
诸母唇角微微一勾。
在寻芳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女人忽然伸手！
磅礴之力瞬间爆发，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但这并不是冲着寻芳来的。
她的手，冲向的，是湖面。
月下的湖面，本来在清风吹拂下波光粼粼，此刻，却被极霸道的力量压制住一切波动，光亮整平，清明如镜。
“看一看啊。”女人幽幽低语，仿佛魔鬼在引诱于人，“看一看，你自己的样子。”
寻芳瞬间闭上眼，又在下一瞬，僵硬地一点点睁开眼，望向湖面。
如镜的湖光中，映出的并不是俊美惊人的美男子。
而是一个容貌仿佛被火焰灼烧过、五官难以分辨、衣着破烂的毁容之人。
“一般来说，人死之时，生前妄念，俱归熄灭。但你确实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死者。”
神女的口，平淡地吐出了惊人之语。
寻芳望着湖面，一动不动。
湖面映出来的形貌里，融化成一团的脸上，实在难以分辨出任何神情。
诸母若有所思：“看你的模样，应该是被最剧烈的火烧过……是太痛苦了，所以忘记了么？”
寻芳整个身体忽然一颤。
“是意外？还是遭人毒手？”诸母侧首打量着他，“又或者是……”
寻芳忽然挥出一道气浪，击碎了湖面之镜。
“是假的。”他断然道，强行按捺住声音的颤抖，“这只是你恶劣的幻术罢了。”
诸母眸光微眯。
“罢了。”
她懒洋洋开口，站起身来。
“不管你追逐的究竟是什么——弱小如你，也妨碍不了我的计划。”
寻芳一震，抬头看向女人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消失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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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白出门的时候，却发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憔悴的红衣男子，杵在自己的门前。
白吓了一跳——真正意义上的一跳。
这一蹦便结结实实撞到了门顶，她低呼一声，泪眼汪汪地捂住头：“你一大早站在我门口干什么？”
寻芳只是定定地看着少女，沙哑地开口：“在你眼里，我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从未抖得如此厉害。
白微微一怔，抿了抿唇。
看到她的表情，寻芳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一直坠到无底的深渊。
少女迟疑着，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还好吧？”
寻芳垂下脸，低声道：“一直是，毁容的模样？”
“也不是一直啦。”白挠了挠头，很小声道，“就是，一会正常，一会很惨的样子。可能是你的幻术不太稳定？”
寻芳骤然抬头。
“你为什么从没表现出异样？这张脸——这张脸，你不觉得恶心吗？对着这种脸，你居然——你故意的？你在玩弄我？！”
他的声音接近于嘶吼，白愣住了。
她面前的人，一会是俊美惊人、灼灼夺目的美男子，一会是近乎融化、糊成一团的可怖面容——两种容貌交替出现，像是不断涨落的潮汐。
“……什么叫，玩弄你？”白茫然地开口。
红衣猎猎的男修，像一尊石像般僵立着。
“你也知道，我是个死人？”他轻声道。
“嗯，知道。”
“……”寻芳声音嘶哑，“那你，为什么，能这般待我。”
“这般？我不是很平常地待你吗。”白衣少女一脸困惑，像是完全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寻芳猛然抓住少女的双肩。
如同流淌的腐肉、不辨五官的可怖面容，骤然凑近她的脸。
“所以，为什么。”死者的声音，如同久未调过的僵涩琴弦，却包含着无尽的痛苦，“为什么，你能平常地对着这样的脸，这样的死尸……”
白有点不安，也有点不解。
“你希望我怎么对你？”她纯黑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小心翼翼、怕伤害到他一般的柔软，试探地开口，“我幻术水平还行，要不……我再帮你巩固一下？”
寻芳的面容，此刻又变成了美男子的模样。
他沉默地望着她。
“……在你眼里，美丑是一样。”
他慢慢笑了，可那个笑容，看起来却像是哭泣：“生死，竟也一样。”
死者话音未落，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掀飞了。
黑衣青年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阴着脸站在白衣少女身前，看着寻芳的眼神如同看着某种至为肮脏之物。
“滚远点，死魂。”
寻芳被掼在院墙上，轰地一声，石头垒砌的墙没有碎裂，男修却滑落在地，过了一会，才艰难坐起身。
他慢慢擦了擦口角溢出的鲜血，望着被血染红的手指，神色茫然。
“死了，竟然还会痛，会流血……”
黑衣青年嗤笑一声：“我也想问。一个死魂，耗尽所剩无几的灵力，用幻术捏出活人的躯壳，还把自己都骗了过去——真是生平仅见。到底是对一副壳子有多无聊的执念？当真心性不堪一击——”
青年尖刻地喷射着毒液，白衣少女拉了拉他。
“没必要说得这么过分吧。”少女皱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我们要是也遇到变故，未必就能做得更好。”
阴郁青年望着她。
少女神情严肃，脸上却隐约带着睡觉时压出的红痕。
他忽然伸手，揉了一下那道红印子。
“？”少女一脸茫然，青年却搓着手指，倚在了门边。
见她看他，他白她一眼：“你再不去把他打发了，就别怪我出手狠毒了。”
“啊……哦。”白懵懵地应了一声，看到还坐在地上的寻芳，赶紧跑了过去。
她朝他伸出手，满是担忧：“你没事吧？玄他下手一直很重……”
寻芳没有理会她伸出的手，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在意一具幻术造出的身体？”
白一愣。
“死人不会受伤，不会痛，更不需要睡眠。这一切都只是幻术，都是假的。”
男人坐在地上，目光虚无，声音空茫。
“你明明知道，又为什么要一次次朝我伸出手？美貌，力量，甚至生命……我什么都没有了。”
白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还是拽着他的手腕，把他强行拉了起来。
“没必要这么消沉。”她道，“你至少还有一样东西。”
男人沉默地盯着她。
将他拉起之后，白就松开了手。
她认真开口：“你的脾气不是还在吗。我总觉得，就算在你没死、还是漂漂亮亮的时候，性格一定也跟现在一样讨厌。”
寻芳木然看着她。
“……你这也算是，安慰我？”
少女忽然笑了起来。
那是一如既往纯粹的笑容——即使对着一个容貌被毁、用幻术凝结出身体的已死之人。
“你看，就算是死了，你还是能露出这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虽然不知道以前的你是什么样子——但我猜，大概就是这样？你还是你啊。”
寻芳深深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容色那么清淡，却眉眼无瑕。
莫名地，早已死去、却用法术维持了虚假心跳的胸腔，感受到一种近乎酸涩的痛苦。
既饱满酸胀，又无端怅惘。
维持着旧日美貌的死者，缓缓抚上心口。
“我追逐一生的……”
从喉咙里挤出的字句，太含混，太模糊。
白没有听清：“什么？”
寻芳却恍然惊醒一般，猛然后退。
白一愣，却见男人转身飞奔，红衣飘扬散开。
他动作比以往更快上十倍，无比矫捷，却又无比狼狈——简直像是落荒而逃。
白维持着伸手要拉的姿势，呆呆地看着那袭远去的红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黑衣青年走了过来，站在她身边。
他很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声：“一个个的……都是臭虫。”
白猛然看向他：“你说我是臭虫？”
“……”玄一时无语，指节曲起高扬，眼见着要敲她一个毛栗，“你是傻子！”
他离得近，动作又极快，少女条件反射地伸手保护脑袋，却没有传来痛感。
白放下手，却见青年满脸复杂地看着自己。
“你还真觉得我要打你？”
白茫然：“你不是经常敲我么。虽然我都会敲回去就是了。”
“你……昨天明明……我们不是……”极为难得的，黑衣青年欲言又止，表情万分纠结。
白愣了愣，顺着他的话思索：“昨天……我们聊得挺好？”
她眼前一亮：“所以你以后不会敲我了是吗？”
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许久。
最终，他慢慢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深深、深深地呼吸。
“敲也开不了窍。敲也开不了窍……”他喃喃自语，仿佛在自我说服自我告诫，“这是傻子，不要跟傻子一般见识，再敲只会更傻……”
白皱眉听他自言自语，慢慢鼓起脸：“我感觉你好像在骂我。”
黑衣青年放下了手，冷冷道：“恭喜你听出来了，我确实在骂你。”
白撇了撇嘴，有点不高兴了。
玄微微一怔。
少女扭头往外走，被青年一把拉住手，十指相扣。
“去哪里。”他道。
白顿了顿：“……除魔啊。”
玄看着她的脸，低声道：“去找黑鹰部族？”
白衣少女沉默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黑衣青年修长的手指，在她指缝中扣得更紧了。
他没说话，也罕见地没有露出怒色，只是垂下眼，看起来有点落寞的模样。
白反而有点心虚了。
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挠了挠脸：“也不仅仅是去他们部族啦。那群蛇头鸟身魔，最近特别猖獗，我到处找它们的老巢，已经端掉不少了。”
她有些发愁：“这种魔物还挺聪明的，还会一些计谋——声东击西什么的，有次我还扑了个空。”
黑衣青年听着她说话，表情却有些放空，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别的东西。
白说完了，试探地扯了扯二人交握的手，却被对方猛然攥得更紧。
“白。”他忽然唤她的名字。
少女怔了一下:“嗯？”
黑衣青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神深邃无比。
他开口，声音很轻：
“我们打个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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