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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
走出野林村,前方再没有丝毫的灵气。小半个时辰后,玲看到她们的目的地:这里有更多的人,有街市和官兵,看似更热闹,人们脸上的笑容却更少。正如任红贞所言,耕地、屋舍被毁,人们为此忧心忡忡。
路边店家供着一座小神龛。任红贞见了,认真合十拜了拜。玲看着那香案、供品,和武将形象的神像,问:“这是,奋威将军吗?”
任红贞热切起来:“是啊!真没想到你能认出来。我从没见过有别的哪个修士能认出奋威将军——哦,除了郦自衡。郦自衡说他亲眼见过奋威将军!听说他得道的时候,奋威将军都还没出生呢。你呢?你见过奋威将军吗?”
“……我也见过。”
任红贞扼腕:“真羡慕你们!可惜我生得太晚,没有机会亲眼见到奋威将军。”
玲默了默。她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告诉她,奋威将军如今四百多岁,已经在两岳修成出窍道尊了。
任红贞又说:“郦自衡还说,奋威将军后来成亲了,和一个出宫的宫女。”
玲堂堂金丹修士,闻言脚下一踉跄,险些自己把自己绊倒。郦自衡!郦自衡究竟在背地里给她编排过多少东西?恐怕罄竹难书。能被她发现的,不过十中一二而已。
任红贞很好心地扶住她:“小心啊!你没事吧?”
不远处传来喧哗声。有两名官兵闹口角,越吵越厉害,最后竟然当街打起来了。好在,他们很快被人拉开。紧接着,一名穿长袍的男人带着随从赶来了。
官兵们稀稀拉拉地给他行礼。官兵斗殴的事情大概经常发生,男人一来便劈头盖脸地训斥起来,姿态很熟练。刚才打架的两名官兵皆鼻青脸肿地低头挨训。男人气得厉害,他来回踱步,时不时扔出一句批语:“目无法纪!不可理喻!真不敢相信,如今我竟天天对着你们这群不成器的家伙——”
任红贞拍了某个瞧热闹的官兵的肩膀:“喂,你!”
这个官兵跟别的官兵不一样:他显然认识任红贞。他看见她,吓得跳起来了:“姑奶奶,我今天没惹你吧?咱们上次可说好了,我不抓你,你也不能打我了!”
任红贞说:“没人要打你。县令在哪?我们要见他。”
官兵努努嘴:“喏,那边那个数落人的就是。”
玲问:“他是最近才上任的吗?”
官兵说:“对啊!听说这位张大人本来是京官。大户人家的儿子,正经读过书的!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还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弄到咱们这儿来。你看,他脸都气红成那样了,说话还文绉绉的。我娘骂我都比他骂得脏。”
玲客气地问:“你能帮我通传吗?问问他愿不愿意见我们?”
“不行不行,我不去。他在气头上爱扣人饷银,扣来扣去,我这个月要喝西北风了!我真宁愿他像之前那个姓赵的那样,扇我一巴掌。”
“那我自己去问?”
“随你,他铁定不搭理你。”
张县令怒气冲冲地快步走过,他看起来的确不想理会任何人。他已经无法再忍受任何无礼、无知的人——哪怕只是一句话,也不行。
玲说:“张大人,请您留步。”
张县令被这句话叫住了。他脸上余愠未消,但停住了脚步。他打量玲半晌,怀疑道:“你不像本地人。”
“我不是。”
“你的口音像京城人。”
“我在京城长大。”
张县令满脸难以置信。他皱眉又打量她,似乎拿不准她的年纪。他说:“你是——嫁到这里来的?”
“我是修士。”
“原来是江湖骗子。”
“您不相信世上有修士吗?”
“我只信累累青史,”张县令冷冷地说,“和我自己的眼睛。”
这里没有灵力,玲没法用法术自证。她向任红贞借一支箭,用它穿过自己的掌心。凭借“空性”心法,锋锐箭头穿过她,未造成任何伤痕。周围的人纷纷倒吸气、议论起来,连任红贞都瞪大眼睛。
玲问:“这个,能让您相信我吗?”
“骗子的把戏罢了。”张县令越说越生气,“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百姓们才会偏信旁门左道。什么山上有会飞的神仙,什么野林村外有吃不完的肉!怎么可能?根本是无稽之谈!”
任红贞问官兵:“他说什么门什么?无什么什么?”
官兵说:“啥?”
张县令快气晕过去了。
玲说:“野林村外虽不至于有‘吃不完的肉’,但养活一个村子却绰绰有余。您之所以不相信,不过是因为,您从来没有亲自去那里看过。”
张县令说:“荒唐!这——”
玲又打断道:“这里有很多牲畜发疯,冲向了东方,不是吗?它们大多都在野林村外被宰杀了。您对此视若无睹,不调查、更不为百姓追回损失。您身为县令,真是德不配位。”
张县令闻言,气得手都抖了。多少个惹祸闹事的官兵也没把他气成过这副模样。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你、你——”
玲说:“七天后将有一场灾祸,修士称之为兽潮,凡人称之为牲祸。这里的牲畜可能会发疯,甚至外来的疯畜将会经过这里。这件事,您也要等到亲眼看见,才肯相信,才后悔吗?”
“你——妖言惑众!”张县令彻底怒了。他指着几个官兵,说:“你们,把她们两个关押起来!”又指其他几个,“你们备马!跟我去野林村!”没一会儿,他和数名官兵策马的身影就冲出去,向东跑远了。
任红贞对玲说:“没想到他真的去了!我刚才都想好了,我们绑也要把他绑过去。”
玲点头。
她们两人公然探讨着绑架朝廷命官的事情,官兵唯唯诺诺地问:“两位?”
任红贞和玲同时看向这几个被命令“关押她们”的官兵。官兵们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半步。
一人苦着脸问:“仙家——?木枷能拷住您吗?”
玲说:“不能。”
“哈哈……我想也是……”
玲说:“我们会等张县令回来。”又问任红贞,“发疯的牲畜从哪个方向来?那边有没有灵脉,应该怎么走?”
张县令回来的时候,非但没人关押玲和任红贞,还有好心的茶摊老板借她们一碗水用。任红贞用手指头蘸了水,在桌上描画着地图,给玲介绍路线。
任红贞说:“记不清也没关系。到时候我领你去。”
玲说:“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风尘仆仆的张县令往桌边一站,表情不太好看。玲和善地问候:“张大人,您回来了?”
任红贞更加直白:“你现在信了吧!”
“好了,后面的部分我已经能猜到了。”郦自衡对玲说,“你们说服了张县令,让他传播预警——这部分就略过吧。灵脉呢?你去看过了吗?”
他们现在身处东岳的一家小店里。二人走过许多路,终于决定坐下歇歇。他们要了一壶茶,占了一张桌子,长谈到月移树影、更深露重。玲揉揉额角,她真的累了。郦自衡好不到哪里去,但在他得到所有他想要知道的信息之前,谁也别想睡觉。
郦自衡敲敲她的茶盏,法术闪过,茶汤的颜色都变了。他将茶盏推给她。
玲问:“这是什么?”
郦自衡说:“提神的。”
玲认命,一口闷了。那味道能刺得人一激灵。玲说:“我去看过,而且遇到了熟人。”
玲和任红贞来到灵脉附近。
灵脉的福泽滋养着万物,这里是一片郁郁葱葱、草木欣荣的——坟地。好巧不巧,附近的灵脉偏偏在地底下。玲和任红贞面对着大大小小的坟堆,她们一想到待会儿要如何查验灵脉,便都沉默了。
玲说:“……我们先往深处走吧。”
两人在坟堆中穿行。树荫惨绿,风一吹,更是格外地凉。任红贞紧了紧外裳,小心翼翼地绕开每一个土堆。杂草丛生,坟堆无人打理,风声尖锐如泣。她越往深处走,周围越是一副偏僻凄冷景象。更邪门的是,明明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任红贞却隐约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侧耳听去,是一片片的呼唤声:
师父。师父。师父——
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像在地底又像在天外。任红贞寒噤。正当她寻找声音的源头时,一阵风吹过,萧萧声掩盖了一切。若有似无的呼唤声又消失了。
任红贞小声问玲:“你听见了吗?这、这是闹鬼了吗?”
玲说:“应该不是。”
任红贞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她头一低,看见半个没有头发的脑袋,竟嵌在了地里。她吓得倒退,抓住玲的胳膊:“别去!有不干净的东西!”
玲安抚地覆过她的手,试探地问前方:“袭明真人?是您吗?”
地里的脑袋动了动,慢吞吞地升起,变成一位完整的、褐袍僧衣的化神修士。他还是头一回被人评价为“不干净的东西”。袭明真人澹台涛打哈欠,说:“是你啊。”
他刚出声,就有七八个僧尼居士先后从地里冒出来。他们纷纷批评澹台涛,场面壮观不已:
“师父!我们找您找好久了!”
“底下我们都探完了,您又偷懒!”
“您肯定又是睡着了,对不对?”
澹台涛敷衍一番,绝口不肯保证下次不在他们干活的时候睡觉。平息徒子徒孙的不满后,他问玲:“你来这里做什么?”
玲说:“我来调查灵脉。”
澹台涛点头:“我们也是。”
“慢着。”郦自衡又打断玲的叙述,“淮山附近多的是灵脉,澹台涛怎么跑去凡界了?舍近求远?”
玲说:“澹台涛说是李伏让他去的,而且,不是第一次。”
郦自衡扬眉,显然来了兴趣。
玲又说:“李伏早就开始调查灵脉了,在两个月之前,甚至更早。他募集了阵师,如今又找到了善于在凡界调查的、修习‘空性’的淮山修士们协助他。澹台涛告诉我,比起遍布聚灵阵、灵力充沛的东西岳,在凡界更容易观察灵脉的情况。此外,凡兽不能运化灵力,灵智又低,无力承受灵脉的变化,所以异变。这是李伏那边调查到的结果。”她顿了顿,问,“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你呢?你查到什么了?”
郦自衡琢磨了一会儿,说:“我查的方向,和李伏不一样。”
“看来你没有查出什么。”
“我不吃激将法。怎么,你困糊涂了?”
玲笑:“这不是激将法,是真心话。”
郦自衡哼笑,又问:“巡防营呢?你东奔西跑的,不听安排,他们没问责你?”
“我上个月就被革职了。”尽管玲屡屡缺勤是因为傀儡师总在追杀她,但是按照巡防营的规矩,她毫无疑问地应该被撤职。白澈亲口告诉她了这个消息。白澈貌似是平生第一次革职谁,比她更加紧张。“我听说,你在那之前就请辞了。”
郦自衡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不然呢?”
玲无言。她眺望,天色已蒙白。她听见郦自衡说:“封铮在哪?傀儡师死了、妖兽也死了,他怎么还没来找你?”
玲说:“之前的战斗太激烈,我的印迹被抹消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迟迟不来,应该是心虚。”
玲完全不同意:“封铮一定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他们二人各持己见,都没被对方说服。然而事实上,他们都说对了:封铮的确被事情耽搁住,而且他确实有点心虚——封铮在战斗中召走了负责看守猫的方无,他再返回落虹崖时,发现玲的猫,香香,不见了。
告诉玲他弄丢了她爱不释手的猫?此事对封铮绝不比和李伏鏖战三天更简单。于是,这位道尊现在正漫山遍野地找猫呢。
玲和郦自衡对此一无所知。郦自衡给自己那盏茶施法,然后一饮而尽。他眉毛也不动一下,倒是玲想起那味道,面色纠结。
郦自衡告辞,利落地走了。看样子,他接下来仍然不打算睡觉。托他的福,玲亦毫无困意。
天渐渐变亮,东岳的修士们逐渐醒来,按部就班地清理和重建着被兽潮破坏的一切。小店里,茶客渐渐多起来,人声如水慢沸。讨论声飘进玲耳里,她敏锐地捕捉到“道尊”二字:
“多亏,多亏!如果不是有道尊在东岳,真不知道情况会变成什么样!”
这名男修正讲到激动处,没留神看路,直直撞上了玲面前的桌子。茶盏被震翻,茶水泼洒出一阵香。男修登时讪讪,对玲说:“道友,真是对不住……”
“没关系。”玲笑,“的确,东岳多亏有严能道尊在。”
没成想,男修的表情更尴尬了:“我说的是广武道尊。”他小声补充说,“我不是说严能道尊不好啊,但是……但是,三年前的聚灵阵事变,如今——”
男修的同伴狠狠用手肘撞了他。男修大概自悔失言,再次向玲道歉,然后和同伴匆匆离开了。
玲拈着空茶盏,眼看着他们走远了。李伏兢兢业业守护东岳千余年,一朝犯错就招致许多的非议;封铮从来漠视旁人,只因几次出手帮助两岳,竟风评一转,隐隐被众人仰慕。可见人心变化无常,有时不讲道理。
玲起身。总之,先找到封铮吧。
玲四处打听封铮的去向。有人说,广武道尊刚杀完妖兽满身是伤,被严能道尊拦住了治伤;有人说,广武道尊在找一名裘姓男修;有人说,广武道尊掠过天空,看起来很忙。人们众说纷纭,无论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有人见过封铮的身影。他留下的踪迹太混乱,就算是玲,也纳闷封铮到底想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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