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生

　　在阿银还只是一个影子的时候，她对男子怀抱着极大的恨意。那时候阿银以为，自己会一直带着这种情绪长大，而在自己成为继承人、进而成为家主之后，会出于这种恨意，像她的母亲一样的，去戏弄他们，去让他们得意又失意，去操纵他们的喜怒哀乐，亦或者用什么更直接的方式来磋磨他们。
　　但是当她真正成为继承人之后，阿银忽然对这些都失去了兴趣。她拿到了自己所想要的那些，剩下的部分只是等待时间的流逝、在成年时正式坐上族长的位置时，阿银所感受到的只剩下了虚无。
　　她的母亲像是之前一样，送上了她的祝福——和庆祝她学会走路、第一次得到金狐的回应、首次谋划成功时一样的祝福。
　　而在“父亲”那里，她不再是一个透明人，而是一个需要被好好教导的继承人，每日按班按点的过来见她两面。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毕竟旁人的尊重和敬畏于她而言并不重要，物质上的享受则甚至还不如回味之前恐吓“父亲”的经历来的让她觉得兴味盎然。
　　太没意思了。
　　在阿银成为继承人之后，“父亲”就让她不要再跟着母亲学习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了，只不过是浪费时间——不过在阿银看来，没意思可比“父亲”所说的没意义要来的糟糕得多了。
　　因此，虽说阿银的愿望快要达成了，但她忽然不想这么做了。
　　阿银就这样无聊的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更加确定了这并非她想要的。
　　于是她去找了母亲。
　　阿银其实也不知道母亲对此会有什么反应，但母亲陪着她向着这个目标做了那么多努力，花了这么多时间，她却忽然改主意了，理应告诉母亲一声。
　　母亲的态度没有超出阿银的预料。
　　她对阿银的转变感到很困惑。
　　母亲忍不住问阿银：“难道你不恨你的父亲吗？难道你不恨这世道吗？难道你不恨——你不狠我吗？”
　　恨吗？
　　那肯定是恨的。
　　这么多年的蹉跎、苦难；这么多年被困在房内；这么多年只能和影子做伴……她怎么可能不恨，怎么可能不怨？
　　但是这么多年下来，背负着这样浓烈的恨与怨，阿银已经有些……累了。
　　阿银露出了个无奈的笑容，她把手里的书简重新放回到书架上，那些三纲五常、四书五经，她已经读厌了，不想再读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垂着眼睛看那几根代代相传的古旧书简，神色中竟然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淡然和悲悯。
　　她的声音同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是啊，我恨你们，也笑你们，又觉得你们可怜。
　　“但说到底，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被困在这宅子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同样也恨我、笑我、可怜我自己啊。我们这样一年年、一代代，不断重演着过去的过去的日子，到底是在惩罚他们，还是在惩罚我们？
　　“这样的游戏，到底有什么意义？而且现在，我甚至觉得这很没意思——这甚至要比没意义更要糟糕，因为我不想再玩了。
　　“阿娘，我玩累了，我不想继续玩了，我想走，去哪儿都可以，我不要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阿银叹了口气，她转过身，看到她的阿娘坐在那儿，和多年前一样，嶙峋的身子有一半陷在阴影里，此刻正愣愣地看着前方。
　　她看到自己的女儿静静的站在书架前，四五年的时间，阿银已经从一个小童长了少年人，虽然还不像成年人那般坚韧不拔，但有着这个年龄特有的那种勃勃生机。
　　她忽然意识到，阿银不是可以随意被修剪的花草，也不是以仇恨做燃料的蜡烛，她是框不住的树、困不住的鸟。
　　孩子，孩子。孩子是她在金狐神像面前求来的恩赐，是她的延伸，但并非她的物品，也不会永远顺遂她的心意成长。
　　她会从那些扭曲的、肮脏的土壤里吸取养分，然后向上、向上，她会找到自己的方向，她要振翅翱翔。
　　有的人十八岁成年，有的人才二十五岁成年，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成年。
　　像是阿银的“父亲”和阿娘，就像阿银说的一样，他们一辈子被困在这宅子里，他们……已经没有可能“成年”了。
　　而阿银，而这在污泥里长大的孩子，这一直望着窗外的孩子，在拿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些之后，就恍然意识到这些荣华富贵不过是囚笼，早早成年。
　　她和她的长辈们不一样。
　　阿银看到，阿娘眼角忽然滑下来一滴泪。
　　“我——阿银真厉害。”阿娘朝她招了招手，把阿银拢在怀里抱了一会之后，才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她摸摸阿银的脸，带着泪笑了，“阿银想走，那就走吧。”
　　“您不拦我？”说实话，阿银有些意外。
　　阿娘不舍得亲了亲她的额头：“傻孩子，我是你的阿娘啊，怎么会害你？走吧，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那一刻，阿银忽然发现，阿娘已经很老了。

　　虽说已经下定了决心，但阿银没有立刻就走。
　　毕竟阿娘还是很舍不得她的。
　　无论如何，阿娘生养了她，阿银觉得自己也该多在离开之前陪陪阿娘。
　　她将离开的日子定在了下一个金狐诞辰。
　　虽说阿银家里那些人背地里禁止族中人祭拜金狐，但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阿银作为家族的继承人，更是要参与那没什么意思的游街。
　　和其他所有的继承人一样，她要和族长一起族长端正的坐在敞篷马车里，陪着队伍最末端的金狐，也向民众展示自己家的显赫。
　　在阿银看来，这和自己那个闲着没事干就跑到自己房间前炫耀的那个“弟弟”没什么区别。
　　他们所洋洋得意的并非是自己本身的能力，而是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份。
　　无趣又愚蠢。
　　这两者是阿银最讨厌的。
　　所以她决定在这天搞点破坏。
　　比如在游行结束之后，突然有个“重要人物”人间蒸发什么的。
　　阿银很容易就从家族的队伍中脱离了出来。
　　毕竟母亲已经帮她说服了族中的女性，在她们视而不见的前提下，提出要去和母亲说说话而回到了女眷队伍里的阿银只需在车内换下那繁重无用的衣服，换上婢女服饰，就可以自然而然的脱身而去了。
　　像是族长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可不会留意一个小婢女的去向。

　　“我就这样离开了家。”阿银说完这句话之后，长舒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让您见笑了。”
　　在座众人都摇了摇头，乐静元又是第一个提问的，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问题：“你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当然。”阿银理所当然的点点头，语气坦然，“我没什么好带走的，金银盘缠对我来说只是无意义的负担——我有手有脚，既然决定了彻底和家庭决裂，那就没必要徒增联系。”
　　柏子烟又好气又好笑地接过话：“但是她没想到自己还是太小了，而且大小姐，你当时是真没考虑过自己能做什么啊。”
　　“当时确实欠考虑了，不过说实话，外面的人比那个‘家’里头的正常多了。看我一个小孩身无分文的在外面晃荡，多半会想方设法的给我一些帮助，即便他们自己过的很艰难。”阿银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神色黯淡下来，抿了下嘴后又忍不住叹气，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你说，为什么会是我‘父亲’那样的家伙能坐在马车上参与游行，而那些正直的、善良的人，却只能或者站在一旁看着，或者负责赶车？”
　　“大概是因为‘家族’本身就是错误的存在吧。财富积累就会带来矛盾，权利汇集就会带来不公，金钱和权力是万恶的源头。”柏子烟耸了耸肩。
　　乐静元又不明白了，他皱着眉头回想了一遍柏子烟早上的话，再次发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能和戏雨归做朋友？按你的说法，他不是很喜欢这些‘财富’？”
　　“谁和他是朋友了？”柏子烟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先反驳了一句，而后才解释了起来，“因为戏雨归那个不能算是贪财，他是，呃……”
　　柏子烟抓耳挠腮，愣是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倒是一旁的林暮在想了一会之后得出了结论：“戏雨归他就是纯粹的喜欢那些亮晶晶黄澄澄的东西。用这些复杂的斗争来解释他实在是有点太抬举他了——他果然更适合用来和乌鸦或者猴子对比。”
　　“确实。”柏子烟深有同感的点点头。
　　有东川原的人在，顾雪不好发出声响，但她现在终于可以通过信仰之力吐槽了：你们真的是朋友吗？
　　林暮和柏子烟异口同声：不是。
　　阿银：“？”
　　她困惑地看着突然笑得东倒西歪的乐静元。
　　“咳，没事，没事，别管我。”乐静元笑着挥了挥手，肩膀耸个不停，勉强解释了一句，“我天生爱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