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之城 - 镜中人

　　兰塔斯星球。

　　升维试验的准备工作进入紧锣密鼓的阶段。四台转换装置已经建造完成，开始调试。
　　达维尔的公司为了这次试验，在短时间内，专门研发了用绝缘材料制成的防护服，穿上可防止身体被装置的高温灼伤。此外，还用塑形石膏板按照试验者的体型量身定制了靠垫，同样是为了防火隔热。

　　一般认为，亚塔兰蒂斯大陆的磁场相比其它大陆是最好的。赛文又测算了亚塔兰蒂斯各个地方的磁场，认为光华之城郊外是最强的，那边同时也是通向地球世界以及通向奥普弗尔的星际通道的所在地，上一次达维尔和他就是从这里取道去奥普弗尔的。因此，试验筹备团队将把转换装置搬来这里。理论上强磁场有助于装置发挥作用。

　　搬动装置的那天，雨初也去了。看着赛文指挥工人们小心翼翼的搬动刚建造完成的转换装置，装车，运送至郊外在试验地点搭建的帐篷里。
　　她看到角落里还有一台装置，上面套着蓝色的防尘罩。

　　那是她的装置。五年前她就是使用它使兰塔斯恢复维度的，当时她被机器灼伤，上面可能还留有她的血迹。

　　她心念一动。

　　这天，阳光温暖，碧空无云。

　　达维尔看雨初这次来兰塔斯，要么去会社旧址和学员们混着，要么闷在家里，除此之外哪里也没去，建议带她出去走走。雨初原本歪在榻上看一本兰塔斯星球的笑话大全，想培养些异星球的幽默感，见他这么有兴致出游，不忍拂了美意，就勉强起身梳洗，跟着他出门。

　　他们坐上车，他脸带笑意，问，你今天想去哪里？海边？还是进山里？

　　她想想，好像上次跟他出游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她想起第一次单独跟他出行的情景，
　　她说，我们去神殿山吧！

　　他启动了车子，一路上他话不多。她想，或许他也想起了那次出行。那时他们刚认识，那天他本来约的是俞美，她还有艾紫三人，碰巧那两人都有事，才无意中促成了他们俩的第一次约会。他们两人那天都有所收获，聊了很多有趣的话题，在他的建议下，他们的意识作了联结，在不知觉的情况下彼此的感情进了一步，她芳心暗许，他回家画了幅画，画完才意识到，画的是她。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他们在山下停了车。朝着神殿山步行到达山下的广场，达维尔在兰塔斯是名人，照片经常见诸报章杂志。在广场上遇到两个兰塔斯女孩，很羞涩的问，能否与他合影。达维尔看雨初一眼，她只是闪到一边，不置一词，遇到这种情况，她都是这么做的。她对他拥有粉丝这件事，没意见，也不感兴趣。

　　他同粉丝合完了影，就继续陪她散步。

　　他问，去神殿吗？
　　她答，不上去了，太多阶梯，走上去会腰痛。我们去花园转转就好。

　　于是他陪着她。一路上没再遇见粉丝索要合影，但时不时还是感知到，他有被认出来。兰塔斯人很懂礼貌，见到名人不会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般只会稍微用意识问好。大概今天他有女伴，那些女粉丝就没有围上来，而是礼貌的保持距离。

　　她看看阳光下的他，皮肤微微反射光芒，让他整个人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在室内看不大出来，到了室外就格外明显。他的眼睛明亮，表情却淡漠，与五年前那时相比，添了些成熟的韵味。

　　她想着，在这个星球，即使通过报导得知他有女伴，大概喜爱和觊觎他的女性也不在少数吧。无论外貌，人品，才学，家世背景，还是事业前景，他的各方面条件无可挑剔。应该也会有女性愿意为了他终身无怨无悔的奉献，即使如飞蛾扑火，刹那芳华，也心甘情愿，他实在是适合作为承接这样付出的对象，那个角色就是为了他量身定做的。

　　五年前的她也是如此。拯救苍生的信念加上对他深刻的爱意，让她不顾一切，哪怕牺牲性命。这种义无反顾不仅感动了他，她自己也感动了，并沉浸其中。她从来没后悔过。

　　但经历过这五年时间，对于有些事情，她却有了新的看法。他与她相处，如果是她心甘情愿的付出，那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他觉得，原本就该如此，女人就是应该愿意付出的，那么她如果真的这样做，就难免显得廉价。她从来不同意爱一个人可以是单方面的, 什么我爱你与你无关。西蒙波伏娃说过: 唯有你也爱我，我爱你这件事才有意义。

　　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大多源于此。她想要平等的爱。
　　或许她太固执。

　　如果按照所谓成年人世界那种世故又混浊的处事观念，这么一个条件好的对象，而且还是失心疯似的爱着她，还不赶紧牢牢抓住，一步登天？
　　或许她会因为自己的坚持最后错过他，那么多年后，当她在红尘的泥沼中越陷越深的时候，是否会后悔呢？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希望自己即使历经沧桑，归来内心仍是少年。

　　她少年时候读夏洛蒂·勃朗特所著的简爱，那是个贫穷女教师爱上自己的富豪雇主的故事，应该是霸道总裁爱上我这类小说的鼻祖了。其中有一段是女主要与男主诀别，那段话她现在想起来仍然会热泪盈眶:

　　你以为我会留下来，成为你觉得无足轻重的人吗？你以为我是一架自动机器吗？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吗？......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要是上帝赐予我一点美和一点财富，我就要让你感到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我现在跟你说话，并不是通过习俗、惯例，甚至不是通过凡人的□□——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说话；就像两个都经过了坟墓，我们站在上帝脚跟前，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 **

　　勃朗特出版这部作品是在地球西元纪年的公元一八四七年。经过一百多年，即使在地球上，历经了轰轰烈烈的女权运动，女性真的得到解放了吗？还是仍然像波伏娃所说的:
　　男人的极大幸运在于，他不论在成年还是在小时候，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不过这是一条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女人怎么能相信，通过一个男人拯救自己的人生，这样的谎话是哪个恶劣的人编出来的？

　　她一边沉思，一边却不知不觉走到了神殿花园的边缘地带，那里连接着森林墓园，她回过神，抬眼望去，那森林墓园延绵无际，直到海边。

　　她对他说，墓园如此辽阔，这么多人，在这世上活过又离开了啊！

　　达维尔答道，是啊，这片大陆上一代代的兰塔斯人都葬在这里。
　　他听她这样说话，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

　　她又慢慢回转，重新走到花园里，他也陪着她，并不多言。她看看他，他眉宇间有些担忧的神色。
　　这些年他跟她交往，真的幸福吗？或许应该放了他，肯定会有更好，更温顺的女□□他，顺从他，那才是他真正需要的吧！

　　雨初开口说，达维尔，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达维尔沉默了一两秒，说，你说吧。

　　她说，这次的试验，我也想参与。

　　达维尔听她这么说，见旁边有一墩石凳，就坐了下去，知道今天好不了，又要争执，他现在节省点体力。
　　他心里很想对她说，我们的价值观人生观实在相差太多，不如趁着还有理智，分手吧。
　　但这话也就是想想，他实际上说不出口，因为在这段情里陷得太深，他已经没有足够坚强的理智来支撑他分手了。

　　他说，你为什么呢？

　　她说，他们这次四个人操作，让，阿龙阿灿兄弟，还与叶子。只有叶子一个女生，我想陪陪她，也为他们加把劲。

　　达维尔想，这有什么好陪的？又不是手牵手去逛街！

　　他笑笑，说，俞美说的很清楚，他们人手够了。你明明身体很不好，比如现在走了这么半天，开始腰疼了吧？你是使用装置用上瘾了吗？你何不把装置搬回家，每个月都操作一次？

　　雨初也笑笑说，那你也高估了我的能耐。我只想同他们再共同行动最后一次，我很喜欢这样，就算你说的都对，我就是在这样的事情里，体会到自己人生的价值。这样的机会很难得，人生早晚都是会油尽灯枯，与其混混噩噩，汲汲营营过一生，还不如做这样有意义的事情。

　　达维尔觉得自己简直要哀求她了，他用意识发给她，他问，即使是为了我，你也不愿意放弃想要牺牲奉献的念头吗? 难道连爱我这件事，也不能赋予你存在感吗？

　　雨初看着他，他的眼睛可真亮啊，她开口说道，达维尔，我想我是很爱你的，但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不是仅仅为了爱你。

　　他们对视良久，她的眼神清亮无比，他的眼神明暗交杂。

　　他站起身来，貌似轻松的说道，好吧，既然是如此，我如今还对你有感情，也愿意尽力支持你，若是有一天这感情耗尽了，以后的路怎么走，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

　　雨初想，这是下最后通牒了。她笑笑说，好。

　　达维尔心里想着，我都这样说了，她仍然不改初衷，那就说明，她对我的爱真的很有限。那便也不必太纠结了，总会有那一天的，等到自己受不了了，只能分开。

　　雨初想，他真是个精刮的人，付出多少，得到多少，都计算的很清楚。
　　他的精明，在她这里却被认为是某种冷酷。不管他的爱是哪一种，反正不是她想要的那种。

　　而她的爱，也不是他能理解的，所以她要把他不需要的爱献给宇宙中的其他生灵。
　　她不怕死，跟他分手时所体会到的撕心裂肺的感受，比死可怕多了。他没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但她在他那里感受到的绝望把她变成了一个无畏的人。

　　就这样，两个仍然爱着，却已经有些貌合神离的情侣，挽着手离开了神殿花园。花园里是草长莺飞的夏日景象，他们内心却是秋风萧索的寂寥。

　　**见 夏洛蒂·勃朗特著简爱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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