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深夜，一列骑兵从叛军大营中驶出，他们手持火把，如风似影般纵入漆黑的草原。
　　此时，营中笙歌还未歇停，醉醺醺的士兵围在篝火旁，呢喃着牧民小调。
　　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武士突然一摔酒壶，爬上土垒高台，大声喊道：“大祭司，快把哈尔达小儿带出来，扒皮抽筋，给弟兄们瞧瞧！”
　　下面一众士兵附和，营房外登时喧闹起来。
　　被关在战俘营中的李司南稍稍抬起眼，她看向不远处那团跳动的火焰，用鞑语轻声道：“他们要杀了督帅。”
　　缩在李司南身后的几个柘木儿鞑克小兵听到这话，慌忙探头去看：“在哪儿呢？”
　　李司南默默退至一旁，把栅篱留给了那帮哈尔达亲兵们。
　　“圆日会的畜牲，竟敢这样对待督帅！”战俘营中有人义愤填膺道，“咱们居然还在这里瞧着，一点用都没有！”
　　“要我说，咱们应当杀出去，把那些酒足饭饱的畜牲宰了喂牛羊！”一人跺脚道。
　　叛军大营中的士兵都喝得东倒西歪，战俘营外除了两个困得眯眼的小兵，连个看守都没有。见此，这帮人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杀出去，就是要杀出去才能寻得到活路！”早上那个按下李司南的大块头发话了，他站起身，目光烁烁，“刚刚，圆日会派出去的几百个铁骑，现在这大营里都是些酒囊饭袋，咱们若是能抢占先机，没准就可以……”
　　“没那么简单。”坐在角落里的李司南突然开口了。
　　大块头一皱眉，回头看向她。
　　“呼格楚还在营里，他不会把所有中军力量派出去，刚刚离开的不过是几百个骑兵，现在大营中起码还有上千人。”李司南压着声音说道。
　　大块头叉着腰，走到李司南面前：“小孩儿，那你说该怎么办？”
　　听到他这么问，那群战俘都笑了起来。
　　李司南却一板一眼地答道：“柘木儿王不会放任我们不管，更不可能任由他们屠戮哈尔达督帅。我猜，现在督帅座下的残兵一定都聚集在白凉城中大王子殿下身边，大王子有吾王手谕密令，他能调兵，不出三日，王子殿下就会奇袭圆日会叛军。
　　“等到那时，咱们与殿下打个配合，烧了营中粮草，抢走他们的辎重兵器，再与驻守的士兵决一死战。这样一来，叛军前线听闻后方遭袭，自然军心涣散，王子殿下不攻自破，方能彻底拿下叛军。”
　　大块头等一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他疑惑不解：“小孩儿，你怎么就知道这样能赢？”
　　“我看过兵书。”李司南略有些得意地扬起头。
　　“兵书？”大块头上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李司南，“你一个小孩儿，上哪里读的书？”
　　李司南一怔，她往大块头身后看去，只见战俘营中几乎所有人都在用审视的眼光打量自己，她顿时起了一背冷汗。
　　“我……”李司南深吸了一口气，“我从前在督帅身边侍酒，听，听他讲的兵书。当时，当时他说，广宁府的原奉将军就是这样击溃大将乌赤金的！”
　　战俘们面面相觑，大块头琢磨了半天，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按照你说的来。”
　　李司南扬眉一笑：“那我们就……”
　　轰隆！这话没说完，天边突然一声闷响，紧接着一道惨白的闪电自夜空劈下，把山岗照得宛如白昼。
　　就在这一瞬间，李司南仿佛看到了无数绰绰魅影，正如阴兵一般逼近大营。
　　此时，暴雨倾泻，营中篝火尽熄。霎时间，方圆百里犹如漆黑深渊。
　　“大祭司，大祭司！”营中有人高喊，“柘木儿王军来……”
　　这话还没说完，营帐外墙篱摧塌，一身披甲胄，头戴圆缨盔的将军策马奔出，他手中握着一把长刀，刀尖滴血，闪着寒光。
　　“乌，乌赤金大将……”战俘营中有人惊呼。
　　李司南睁大了双眼，她没料到乌赤金来得竟这样快。
　　中军大帐已乱成一片，呼格楚更没有想到，他昨夜才大破王军，今日就被精兵奇袭。
　　力嘎飞快地奔向后营，高声喊道：“束甲！持械！迎敌！”
　　叛军众部闻讯而动，沉浸在酒糟中的士兵被大雨淋头浇醒，但不等他们上马迎敌，那列柘木儿王军便势如破竹，冲进了营地。
　　“咱们上吗？”大块头惊喜地叫道。
　　雨水洗干净了黑灰，露出了李司南原本俊俏艳丽的脸，她在黑暗中狡黠一笑：“上！”
　　两个守在栅篱外的小兵根本拦不住这帮身壮如牛的俘虏，他们砍断绳子，踢开围挡，冲向了滂沱的大雨。
　　趁此机会，李司南找到了一匹无主的马，她跃上马背，掉头就要往外跑。
　　“殿下，您这是要去哪里？”突然，一个冷冽的声音冲进李司南的耳畔。
　　她回过头，只见力嘎沉着脸看向自己，他的手中端着两把刀，那正是昨晚落到一个小兵中的云靳刀。
　　“这是殿下的东西吧？”力嘎长刀一转，指向李司南。
　　李司南盯着刀尖，提声道：“你既知我是谁，又怎敢用刀指着我？”
　　力嘎大笑起来：“殿下，大祭司所命之事，我不得不从！”
　　说罢，他一抽马鞭，就要将李司南拿下。
　　不论是使刀，还是马上功夫，李司南都只能称得上一个半吊子，她没本事打过一个海日卫，更没本事在眼下这手无寸铁的时候从一个海日卫的身边逃走。
　　“殿下，不要顽抗，你是我阿雅旧部的荣光，只要你……”
　　噗！力嘎的话没说完，一支箭便射穿了他的眉心。
　　李司南提着一口气，顺着箭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漆黑的身影端坐马上，他束着一身斑驳的旧甲，沐雨而立。
　　“原，原奉？”李司南屏住了呼吸。
　　她看见，数十名黑甲将士跃马现于原奉身后，苍鹰俯冲而下，落在了原奉的肩头。
　　“殿下！”鹂娘提马上前，惊喜地看着李司南。
　　“跟在我身后。”原奉捡起云靳刀，牵过她的马绳，低声说道。

　　轰隆！又是一声闷雷，闪电长劈直下，正击在中军帐上，陡然间，那圆顶白帐碎裂坍塌，在火苗还未燃起时，便被大雨浇成了一团灰烬。
　　柘木儿王军横冲直撞，踏翻了试图反抗的叛臣贼子。
　　呼格楚依旧领着人负隅顽抗，他手下还有三千精兵，都是由海日卫训练出的壮丁。此时，在倾盆大雨下，他们列甲陈装在柘木儿王军前布下雷阵。
　　“图日西呢？图日西在哪儿？”呼格楚吼道。
　　阿亣日骑着马，一路跑至呼格楚面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喘着粗气答道：“前哨出去找了三里地，也没有发现图日西的踪迹。”
　　呼格楚悲愤道：“难道他已经被柘木儿鞑克拿下了？”
　　阿亣日还没来得及答话，那个乌赤金打扮的将军已杀到阵前，他领着亲兵，与呼格楚的残兵遥遥对望。
　　“来者何人？”呼格楚双手持斧，厉声问道。
　　那人低声一笑，也不说话，只抬手一挥，顷刻间，他左右两边的亲兵鱼贯而出，分两股纵入敌阵。
　　草原的战神乌赤金身负赫赫威名，无论是巫兰河谷里的部落流民还是南关北镇里平头百姓，无不仰仗他，无不畏惧他。哪怕乌赤金降了柘木儿王，哪怕他曾被原奉俘虏，都抹不去鞑克人深存内心的恐惧。
　　而此时，众叛军见乌赤金铁骑袭来，他们虽未临阵脱逃，但也早已双股战战了。
　　“迎敌！迎敌！”呼格楚高举旌旗，招风一挥，指向对面。
　　在这泥流成河的山谷间，一场正面搏杀开始了。
　　叛军的实力不算弱，至少在为数不多的柘木儿铁骑前还能拼死抵抗，但这场骤然而起的袭击来得过于凶猛了，呼格楚没有料到自己会被击溃，更没有料到叛军会在此情此景下四散奔逃。
　　“阿亣日，”呼格楚的脸上淌着血，他颤声道，“去，去把那个小丫头给我领来。”
　　阿亣日已被一个柘木儿士兵砍伤，他拖着流血的胳膊，把陆惠香拽到了阵前。
　　“阿雅王的武士们！”呼格楚吹起了铜角，他把陆惠香推上了高台，推到了众将士的面前，“阿雅王的臣民们！圆日光辉庇佑的草原众部们！璧心公主在此，她带着阿雅一族永生万世的灵魂，注视着你们！”
　　这话如雷贯耳，瞬间震醒了无数人，他们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眼中漾起了神往之色。
　　陆惠香的手上又戴起了那个金镯，她绝望地抬头，目光越过军阵，看到了立在那头的李司南。
　　此时，李司南方才明白，为什么鹂娘会拼死阻拦自己前往白凉城，为什么会想方设法保护她远离圆日会。
　　话卡在了嗓子眼，李司南无声地望着陆惠香。隔着千军万马，她看到，那个柔弱无助的女子被一支铁箭射中，随后便如一缕飘浮在空中的柳絮，缓缓倒下。
　　她的身影淹没在兵河之中，消散在无光的夜色里。
　　如呼格楚所愿，叛军群情激愤，一时间士气大振。

　　原奉漠然地转过头，把李司南的缰绳交到了蔡昇手中：“我们走。”
　　李司南抽噎地耸着肩，脸上全是怒色，她夺过缰绳：“我不和你走！”
　　原奉并不理她，只对蔡昇说道：“不想让你的宝珠姑娘离开，就看好郡主。”
　　“我不是郡主，我不是你们大俞的郡主，我是璧心，我才是那个该死的璧心公主！”李司南哭着吼道。
　　鹂娘抚上李司南的肩膀：“殿下，和我走，姨娘带你离开这里。”
　　李司南红着眼眶抬起头，她看到鹂娘在风雨中冲自己浅笑，温和，又亲切美好。
　　“好……”李司南张了张嘴，话音还没落下。
　　突然，坐在马上的鹂娘晃了晃，径自栽了下去。
　　“姨娘！”李司南浑身一震，这就要摔下马背。
　　“郡主！”蔡昇一把扶住了她。
　　这时，原奉才看清，鹂娘那双被剥了皮的手已被大雨浇成腐肉，脓血渗出伤布，蜿蜒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大雨未歇，战火将至。
　　就算是被“璧心公主”之死所刺激到，叛军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柘木儿王军所向披靡，几乎要斩杀重重保护中的呼格楚。
　　呼格楚携阿亣日，从那条小路逃到农庄，他终于决定抛下圆日会，溜之大吉了。
　　但那位“乌赤金”仿佛知晓他要逃往何处，最终在农庄前堵住了圆日会余部的去路。
　　草垛围拢成圆圈，在广袤的原野中燃起了点点星火，随后便又被浇灭。
　　那点微不可见的火就好像是圆日会一般，刚崭露头角便被扼杀在即将蒸蒸日上时。
　　呼格楚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能死在乌赤金的马下，也是一种荣光。”那个袒露着前胸，带着圆缨盔的男人跃马上前，调笑着说道。
　　呼格楚一愣：“你……”
　　图日西摘下圆缨盔，勾起了嘴角：“可惜我不是乌赤金，你也没有荣光。”
　　此时此刻，呼格楚方才意识到，为什么自己的手下会溃败得如此之快。
　　他看向图日西的身后，其间有无数熟悉面孔，那都是他在宴席后派出巡营探信的祭首骑兵，而里面有一大半都是旁勒阿雅氏的家将。
　　“果然，果然！”呼格楚大笑起来，“果然，最后还是你，还是你啊！”
　　图日西颔首抚胸，有礼道：“过奖了，大祭司。”
　　呼格楚笑得面红耳赤，他扔下板斧，张开双臂道：“来吧，图日西，我认命了。”
　　就在这时，山巅传来几声尖啸，一抹黑影从天而降，扑向呼格楚的面门。
　　呼格楚甚至来不及叫出声，便失了双眼。
　　图日西看清了，那是原奉的鹰。苍鹰叼走了呼格楚的眼珠，在他的脸上落下了两个黑洞洞的伤疤。
　　“找到了吗？”图日西问道。
　　手下人回禀：“没有，据说……长鹰将军来了，他带走了一个年轻女子。”
　　图日西缓缓沉下了脸，他冷声道：“走吧，回王庭。”
　　雨渐渐停歇，天地交接之处浮出几抹晨光，熹微落入山谷，照亮了昨夜金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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