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整个京都，一年四季都在摇扇子，并且把扇子摇出名头的，有且只有六爷。
　　六爷在胡同口看着他们，好像在看着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六爷这次依旧是书生打扮，穿了一间月灰的长袍子，手里的扇子倒是没有扇面，素净的和他的衣服、和他大病初愈的脸一样。
　　“六王爷，”胡言吾恭敬地和他打招呼。
　　六爷刚新婚，却没有新婚后的意气风发，整个人透着一股倦态，“本来想去听戏的，可没想到楼塌了。”
　　他整个人现在是颓的厉害，说话也没有之前那么中气十足，看着还真像个落榜的失意书生。
　　“对不住，”段暄道，“日后本王赔你一个新的。”
　　六王爷摆摆手，“要那些虚的干嘛，没了便没了……”
　　前些日子，六爷大婚上发生了那样的丑事，面对一篇文章竟然当场晕厥，一下子坐实了京城的那些流言流语，这下京都里所有人都认定他是个白丁，他骗了朝堂，骗了皇帝，骗了全天下的人。
　　作为六爷的大本营，御史台也是信仰崩塌，大部分言官对六爷非常失望，也慢慢离心了，他一下子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
　　胡言吾在御史台，他知道这段日子，言官们对于六爷是多么避讳，以及对于自己的前途是多么担忧。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六爷，相识了这么长时间，我们还没一起吃过饭呢，”胡言吾忽然道，“您过来看戏，戏看不成了，那我们请你吃顿饭吧。”
　　胡言吾的眼睛亮晶晶的，笑的弯弯的，好像在和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说话。
　　段暄轻轻皱了一下眉，但他没表示反对。
　　六爷看着他二人，阳光下睫毛没有任何阴影，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仿佛抽空了全身的力气。
　　“好。”
　　段暄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光看着胡言吾。
　　胡言吾以为他又在笑话他穷大方，又要借段蛮子的荷包慷他人之慨，于是他立即拍了拍自己的钱袋子，小爷有钱，这顿小爷请！
　　胡言吾带着两个王爷在京都七拐八拐，最后到了南城河边。
　　河边支着一馄饨摊子，馄饨摊子摆了两张矮桌，矮桌旁散着几个马扎。
　　这就是胡言吾这吝啬鬼请人吃饭的地儿，一个毫无档次可言的河边摊子。
　　河两边是来往的商贩，再往前一点儿就是热闹非凡的天桥，河两边多是贩夫走卒挑了担子，支个棚儿，做些几文钱的便宜买卖，以求糊口。
　　对于养尊处优的王爷而言，南城的空气都是一股子烂菜叶子味儿，对他们而言，不知民间疾苦是一个褒义词，王孙贵族的一掷千金，就够这些人填饱一年的肚子，这些底层人民，忙忙碌碌，没有王孙贵族的高尚追求，只为在这太平盛世里活下去。
　　没有诗词歌赋，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纵横捭阖，只有活着，像杂草，想被羊啃食过的麦子，顽强的活着。
　　活着，多么质朴又伟大的一个命题。
　　胡言吾顺过一个马扎，塞到屁股底下，然后招呼这二个王爷也坐下。
　　“这顿下官请客！随便点！”
　　馄饨摊子拢共卖的就是两种吃食，一种是馄饨，还有一种是馄饨皮子做的面片儿汤，馄饨共五种馅儿，都被写在了大锅旁边靠着的木板上，那字迹倒是眼熟，因为那是胡御史的墨宝。
　　老板一边照看着锅，一边和胡御史寒暄。
　　老板一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迎风一刮，都刮锅里去了。
　　老板毫不在意，顺手抹了下鼻涕，然后把鼻涕蹭在了衣服上，顺便抱怨一下天气不好。
　　段暄不是第一次来这儿，对这里，对胡言吾这二皮脸也是习惯了，但六爷这是第一次来这种下里巴人的地方，尴尬过后，只觉得有趣，于是便哈哈大笑起来。
　　南城这种地方，六爷是几乎没来过的，更遑论和曾经的对头一起坐了这里，吃着不太卫生的食物，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的一件事。
　　六爷笑出了眼泪。
　　不一会儿，店老板端着热气腾腾的馄饨上来了，“胡大人，这次的馅儿听了您的意见，用了荠菜冬笋馅儿，嘿！您别说，卖的比之前是好多啦！”
　　“嘿嘿！是吧！听我的准没错儿！”胡言吾笑嘻嘻地和老板拉扯，毫无官僚的架子，完全就是相识了十来年的老朋友。
　　“等大人您做官做到宰相，小的就把这摊子改名叫相爷馄饨，沾沾大人这一路高升的喜气！”
　　“哈哈哈哈哈，谢您吉言！”
　　胡言吾乐呵乐呵着与面摊老板一唱一和，言语里是满满的烟火气、生活气。
　　这样冒着热气的馄饨，这样淳朴的人，这样毫无顾忌的对话，既真实又温暖，足以让人感叹生活的美好。
　　活着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什么贵不贵的、贱不贱的，都不过是大梦一场，不管是山珍海味，还是羹藜含糗，都是填饱肚子的东西。
　　世人皆道功名利禄好，但终了不过是黄土一抔。
　　很多时候你在乎的，不过是外界对于你的一种投射，为了达到这种投射，数以万亿计的人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胡言吾活的通透，小抄书匠不在乎身外之物，有饭吃，有衣穿，有地方落脚，有人爱，就够了。
　　能够遇到这样的胡言吾，是段暄的幸运。
　　段暄坐在马扎上，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他对面是胡言吾，段暄看了胡言吾一眼，胡言吾嘴边又漏了些油花，于是又放下碗，从怀里掏出手帕，给这小孩的嘴角细细的擦一下。
　　六爷：“……”
　　“我就这毛病，每次都劳十八王爷大驾……”胡言吾笑嘻嘻的解释。
　　“你们……回头替我和李玄甫说一声，对不起。”
　　胡、段二人皆是一愣。
　　“我设计了曹鸳夕，并嫁祸给老十三，间接改变了李玄甫的命格，曹家、曹鸳夕的帐，我死后阎王自会与我算，但李玄甫，他无故被卷了进来，你们替我和他说声对不起。”
　　胡言吾不知如何接话，却听得段暄道：“好。”
　　这时又听得远远的传来一声叫卖：“粳米啊白酒喂！”
　　粳米甜酒，是专门给小孩喝的一种饮子，粳米饭加酒母，加水和白糖，然后装在罐里发酵，发酵好了沿街叫卖哄少爷。
　　胡言吾的屁股便离了马扎，“你们喝米酒么？”
　　十八爷与六爷都摇摇头，胡言吾便迅速走去米酒担担处去买米酒了。
　　六爷：“我好羡慕你……”
　　“有什么好羡慕的，”段暄放下手里的碗，“我也不是个自由身，也是阴差阳错来了这里。”
　　六爷点点头，像是看穿了他，“但，世间里的一切，哪样不是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的出生，阴差阳错的长大，阴差阳错的遇到一些人，阴差阳错的发生一些事情。
　　段暄苦笑了一下，继而缓道，“我的这身皮囊都不是我的，我，非人非妖……”
　　“妖由人兴，”六爷笑笑，“皮囊不重要，如何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才重要。”
　　在别人看来，你是个书生，你为功名利禄奋斗天经地义；你是皇子，你为皇位斗争天经地义。
　　可是……
　　六爷叹了一口气，感叹自己这可悲的一生……
　　自己本应该是个闲散王爷，痛痛快快去过完这一生，可阴差阳错之下，开始了争位之旅……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争位的念头了呢？
　　是被人发现了自己的毛病，想竭力隐瞒？还是被文人们高高捧起，不愿负文人的托付？还是觉得太子德不配位，觉得自己可取而代之？
　　处心积虑、设计陷害、明争暗斗了那么久，结果霎那间众叛亲离……
　　大病一场，他忽然发现，其实自己在意的并不是皇位，自己也并不需要皇位。
　　心里的那点儿执念顷刻间烟消云散。
　　段暄不语，却听见耳边又传来六爷的轻轻一叹：“我这一生，真是没意思透了。”
　　按照别人的期待去做事情，无比荒唐，也是无比可笑。
　　以为自己没有浪费每一天，可到头来发现，自己的每一天都是在浪费。
　　“你终于理解了自己。”
　　不理解自己，又如何理解这个世界呢？
　　“我极力掩盖自己的那个毛病，以为只要自己做到了那个位置，就万事大吉，功德圆满。”
　　现在的六爷倒是比之前任意时刻都要清醒，他的眼神里没有往日的高傲，看起来更像是个普通书生。
　　“来生不要再投胎皇家了，”段暄淡淡道，静静地看着六爷，“去做个闲云野鹤的文人，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过一生。”
　　“谢谢，”六爷无奈笑笑。
　　六爷笑的很坦然，一边笑着，他的身体便渐渐透明了起来……
　　一路走好，段暄目送着他缓缓从这个世界消失。
　　胡言吾捧着米酒回来，见这儿只剩段暄一人，疑道：“六爷呢？”
　　“他回去了。”
　　“回璟正王府么？这么急？”
　　段暄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顺着胡言吾的话往下说：“是啊，确实很急，急着回去了。”
　　胡言吾坐了下来，看着矮桌上的两只空碗，眉头又是一皱，“他人走了，怎的把碗也给带走了？”
　　段暄没打理他，只是起身付钱。
　　胡言吾见状赶紧把自己的钱袋子往他手里塞，不料段暄并没有接过。
　　“这顿，还是算我的吧。”
　　“那……行吧，”胡言吾也没多争执，由他付去了。
　　背着胡言吾，段暄和面摊老板完成了这顿饭的交易。
　　付的正好是两碗馄饨的钱，一碗是段暄的，一碗是胡言吾的，不多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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