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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脸
涿鹿城千里之遥。
一连大半个月,车队都在赶路。
翻山越岭,风雨兼程,贯穿大周南北,深入秦岭腹部。山脉横阻万里流云,瀑布悬挂九天,从山脚下溪涧边回望那一段通天之路,隔着茫茫大雾,依旧对此中坎坷心有余悸。瑞王爷的骡子中途掉下了山谷,人挂在树杈上,保住一条命,终于意识到这趟南巡不是好玩了,他在阮峥的正告下两腿战战,收拾起踏青散心的散漫态,讪讪坐进马车里。
张歇一身富贵肉,眼皮翻白,一下马车吐得稀里哗啦。
晚上时候,兵马疲惫不堪。
阮峥扫视一圈,下令修整,翌日天亮出发。当然在溪边扎营,燃起篝火。干粮吃得嘴巴淡出鸟,瑞王爷削了根叉杆,亲自跳到水里捞了几条鱼,烤得外焦里嫩,用荷叶包着,问大家要不要吃。张大人吃不下,有气无力地摆手。
“永宁,来尝尝。”瑞王爷离开帐篷,朝溪边的阮峥走过去。
阮峥靠在树下,望着漆黑天幕,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吃。”
瑞王爷左看看右看看:“云桢呢?”
阮峥:“马车里。”
“怎么不下来透透气?”
“睡着了。”
烤鱼芳香四溢,瑞王爷递到她面前,让她咬一口。阮峥没办法,接过荷叶,抬了抬眼皮,示意他可以滚蛋了。瑞王爷却厚颜无耻坐下来,和她靠在同一棵大树上。桃花纷纷扬扬,吹进碧溪中,水里倒映粼粼篝火,蜿蜒如蛇,隐没到夜色深处。一眼望不到头的崇山峻岭,偶有零星灯火,像是住着与世隔绝的村户。
瑞王爷大口嚼着烤鱼,以为她在看那些乡野人家,扭过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她闭着眼睛。
“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他知道她没有睡着。
阮峥抹掉脸上花瓣,道:“皇叔挺有自知之明。”
瑞王爷叹气:“太伤人了。”
“那皇叔想怎么样?”阮峥不吃烤鱼,也不睁眼看他,“陪着你一起穿道袍,游山玩水,开导你,等你从爱而不得的悲伤中走出来,然后去寒山寺出家。”
瑞王爷叼着烤鱼肉,一脸严肃:“唉,至少不要刺激我嘛。”
阮峥不痛不痒哦了一声。
瑞王爷被她态度刺伤了,脸上过不去,心里窝着闷气。他有点烦躁,胡乱嚼了会鱼肉,一下子被鱼刺卡住,立起身,连荷叶带鱼拍在地上:“我今天掉下悬崖,差点死了,抓了鱼给你吃,想跟你好好说话,你就这个态度。”
“早说别骑骡子,你非要骑。”阮峥闭目养神,对他的指责不为所动。
“这是骡子的事吗?”
瑞王爷一脚踹开荷叶包,盯着她:“这是态度问题,你把眼睛睁开。”
阮峥睁开眼睛,冷冷看向瑞王爷,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神经,“皇叔扮完了崂山道士,现在要扮深山怨鬼了?”
“你……”
瑞王爷掐住自己的喉咙,脸涨成猪肝色,被鱼刺卡得难受。
从长安出来,大半个月,阮峥没跟他说过几句话。白天坐马车赶路,晚上驿馆休息,除了吃饭,连照面也难打到,瑞王爷每次放慢速度靠近公主府马车,随从都尴尬地暗示他,殿下与公子在休息。瑞王爷不便打扰,只有等晚上,吃过饭,漫不经心晃到她房间,想聊会天,却见里头点着灯,人影成双。
瑞王爷起初沉浸在出家的戏码里,离开长安没带一个人。吃喝拉撒有随行负责,他做他傲然脱俗的了尘大师,一路听着张歇絮絮叨叨,看山观水,偶尔路过城镇村庄,感受人间烟火之气,别有一番趣味,并不觉得难熬。
但后来路越走越偏,经常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张歇水土不服,累瘫了,底下人唯唯诺诺,个个笨嘴拙舌,连个笑话都听不懂。漫漫长途中的孤寂这才显出了威力。瑞王爷实在是忍无可忍,受够了他们两个。
瑞王爷鱼刺咽不下吐不出,见她起身要走,胸闷气短,顿时悲愤交加,“你又要上马车了?”
阮峥从他身边走过。
瑞王爷反手一拳锤在树上:“你就这么饥渴吗?”
桃树抖落花雨,他在雨中冲她大吼。吼声在山岭中回荡,仿佛闷雷炸响,惊飞林中无数飞鸟。队伍之中从上到下包括张大人到烧饭的杂役,齐齐为之一震,惊恐地望过来。阮峥脚步钉在原地,感觉自己被他的音波震出了内伤。
“你说什么?”
“白天睡晚上睡,我就没看他下来走过路,”瑞王爷义愤填膺,简直忍无可忍:“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
阮峥环顾四周,众人吓了一跳,畏缩地避开视线,装作在忙手底下的活儿。
“皇叔吃错药了吗?”她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我没有指责你,”瑞王爷以为戳到了她的肺管子,道:“我只是想劝诫你,节制一点,队伍里这么多人,稍微注意点影响。”
阮峥:“节制什么?”
瑞王爷反问:“你说节制什么?”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副开战的架势。大家听得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喘。有个机灵的随从,看情形不妙,悄悄退后,摸到帐篷里请张大人。张大人还在昏睡着,一头雾水被人搀扶出来,脸色白里泛黄,一看剑拔弩张的局面,不知道发生什么,慌忙道:“殿下,大师,有话好好说。”
瑞王爷没好气:“好说什么,没法好好说!干脆兵分两路,大家各走各的。”
此番南下,两个人都不情不愿,窝着一肚子火。瑞王爷刚刚遭遇人生重挫,遣散姬妾,孤家寡人一个,正是悲戚无限的时候。他们两个连体似的形影不离,连话没工夫旁人说,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阮峥对他内心的苦楚一无所知,只觉得他又犯病了。
她也懒得解释,道:“好啊。”
张歇一听这话快要疯了:“这这……这可使不得啊!”
瑞王爷被鱼刺折磨得心情暴躁,并不了解她笑里的含义,道:“反正你们听她一个人的,她说往东就往东,往西就往西。你们都不把我这个钦差大人放在眼里。”
“好啊,钦差大人。”
阮峥似乎被这话气笑了,拔腿就走,洛云桢正好从马车上下来,看了她一眼,露出询问眼神。阮峥径直上了马车,抱着一堆文书奏折跳下来,劈头盖脸,摔在瑞王爷脸上:“从今天开始,大人负责,大人自己看去吧!”
洛云桢扫视四周,大家集体傻眼,被这混乱的一幕惊呆了。
瑞王爷被砸一哆嗦,鱼刺咯噔咽了下去,瞬间通了气。他道冠被砸歪,形象全无僵在众人面前,一时竟不知作何应对,愣愣看着阮峥拂袖而去。张歇剧烈咳嗽起来,喊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
马车一晃,官印从里头扔出来。
张歇面如土色,抽成了羊角风。瑞王爷捡起官印,反手扔进溪水里,咕咚一声,水花四溅。他余怒未消,骂道:“死驴脾气,谁惯着你?不要扔了干净。”
圣旨也从马车里飞出来。
张歇膝盖软掉,跪下去,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瑞王爷看着草里的圣旨,小慌了一下,没胆子再扔进水里,悻悻甩袖,正对上洛云桢的眼神,一时颇不自在。
洛云桢走过去捡起文书,抹去草屑,道:“殿下脾气很好。只是文书太多了,抵达涿鹿之前必须理出头目,没有时间同王爷闲聊。白日马车晃,识字不清,只能休息。晚上到了驿馆殿下挑灯夜读,近一月皆是如此,劳苦功高。王爷不该说这样的话。”
瑞王爷:“……”
他们孤男寡女,每天晚上都在挑灯夜读。
瑞王爷满脸狐疑,难以置信:“真的假的?”
洛云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捡起文书,交到他手上,礼貌道:“以后便辛苦王爷了,您一个人看吧。”
按道理来说,那些文书本来应该大家一起看,但张大人状态差,一天到晚光坐着便十分煎熬。瑞王爷本来该担当起钦差大人的责任,可他眼珠子不够用,既要看悬崖上的花,大发诗情,又要捡拾落叶,悲春伤秋,踏遍千山万水,一路上忙得很,根本没留心阮峥因为他撂挑子多干多少活。
瑞王爷端着那沓厚重文书,差点折了老腰,脸抽搐了下,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他步伐踉跄,追随洛云桢的背影,急忙道:“不不不……我错了,这么多文书,我一个人怎么看得过来。”
洛云桢头也不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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