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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复何夕（上）
王都连昌。
不再年轻的皇后坐于殿下，面含关切地凝视着依旧在查看军事地图的谢琛，目光从容而安静，还如同少女时期那样专注。
“皇后。”谢琛开口唤她，“蕴儿此刻还在城外罢？”
皇后眼眶微红：“是，北静王从不是好相与之人。”谢蕴是她的独子，自幼疼爱有加，此次楼毓孤注一掷率兵来犯，也只有谢蕴领兵出战。
谢琛老了，这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事。谢蕴要保他的太子之位，就必须要做出些超越谢绎的功绩，谢绎自请前往昀城，谢蕴也只有披甲上阵。
“阿绎还未归？”谢琛又悠悠地问了一句。
皇后低声道：“据暗报上说是被昀城擒住了。”
谢琛冷冷一笑：“那孩子精明着呢，要擒他也恐怕还不容易。”
皇后静默不语，她一贯不待见谢绎，自小就是严厉相待，只因他是丫鬟所生，更因他是谢琛一时醉酒后的产物。
“不过，朕倒不担心他倒戈。”谢琛抚摸着平铺而开的地图，“挽碧还在宫中，他定不会舍弃。”
皇后想了会儿，才记起“挽碧”是谢绎母亲宁贵嫔的闺名，欲言又止，良久才道：“当年若不是臣妾逼得狠，那孩子也断不至如此。”
谢琛反是笑道：“阿绎只是个引子，他倒不像我儿子，他比郁宁岚更像郁持盈的孩子。”无论是心性还是行为上，都肖似郁持盈。
“谁让挽碧是郁持盈的……”在谢琛凌厉的目光下，皇后再也说不下去，只能恨道：“她已经死了二十年，为何还是阴魂不散！”
“造血池，灭顾家，辱我谢氏。”谢琛一字一字地道，“郁家当年之果，是她所结，而今日之果，却是我所缔造。”
所以他曾用同样的方式折磨过郁宁岚，却茫然地发觉自己没有那种痛快淋漓的雪恨之感，他恨的那人不是宁岚，而是早已消失在天地之间的那个少女，只活了短短二十多年的郁持盈。
为了郁持盈给予谢氏的耻辱，他积蓄力量，谋反叛乱，终于夺下这天下。然而身体一日又一日的衰落，让他惶恐地忆起那一年初春去世的顾西辞，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病症，身体毫无缘由地衰竭，心肺咳到呕出血来，报应么？他蜷起手指用力握着，目光中迸出恨意来。
二十年前败于你手，二十年后还要受你牵连。
谢琛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尖锐之余，不久就为剧烈的咳嗽所替代，咳得皇后心惊胆战，却又不敢上前。
“皇后啊……”他叹，“你说朕是不是立错太子了？”
皇后一个激灵，目光惶然，颤着声道：“皇上您……您何出此言？蕴儿并无做错之处啊。”似是想起来什么，“您若是不满他带回府的那个戏子，臣妾明日就让人逐了她出门……”
“来不及了。”谢琛像是有所预料，目光一凝，回首向后道，“你出来罢。”
皇后悚然一惊，向后望去，只见一袭白衣飘然而出，立于谢琛身侧，手上寒光四凛，一柄长剑赫然横于谢琛颈间。
“是你。”皇后脱口而出。
苏湛一眼扫过来，冷冷向着皇后道：“闭嘴或是出去？”
皇后不甘地安静下来，却听谢琛道：“皇后你下去罢。”
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向谢琛，换来的依旧是那一句：“退下。”端庄华贵的皇后此刻面容灰白，携着裙摆，含泪转身甩门而去。
“朕是不是可以猜一猜，你今日来的目的？”谢琛卷起地图，临危不乱。
白衣一拂，苏湛收剑一倚廊柱，抬头看他，淡道：“随你。”
“你靠的那根柱子，是郁楚岚撞死的那一根。”谢琛眯了眯眼睛，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苏湛身形不动，冷道：“你倒还有脸提郁这个字。”
“朕问心无愧，有何不能提的？”谢琛沉沉一笑，“清河长公主如今可还在宫中，你们是真的不顾及她了。”
苏湛笑道：“你不妨再拿出点有分量的筹码来。”手指轻轻叩着廊柱，低头还能看到地上没有完全擦洗干净的隐约血渍。
那是郁楚岚的血，遍洒大殿。郁楚岚昔年因为宁岚的原因，对苏湛极是厌恶，不仅多次动手打人，还时常出言侮辱，苏湛碍于身份，只能忍下去。
那样骄纵活泼的少女，如今恐怕尸骨都已化成了灰，也难怪宁岚永生都不能忘记楚岚的死。
她的骄傲、她的蛮横、她的任性，到最后都成了一种决绝和执拗。
神思略有些恍惚，苏湛垂头而立，白衣垂下，衣角落在地上，冷冷清清
趁着苏湛分神，谢琛小心翼翼地转开了话题：“那么，朕想知道，朕身上这毒，是怎么下的？”谢琛手指一紧，一动怒，口中又是一阵剧咳。三年前郁宁岚行刺，苏湛没有出手，是因为忌惮谢琛，而今他身体衰竭，几乎连刀都握不住，谢蕴谢绎皆在连昌之外，清河长公主也失去了作为筹码的价值，苏湛的潜入，也算是意料之中。
苏湛目光清静，尚带了怜悯，只道：“你也太宠谢蕴了。”
“蕴儿没有那个胆子。”谢琛摇头，“你若是阿绎朕倒还相信几分。”
苏湛挑了挑眉：“真是可怜谢绎为了谢家这样出生入死，你们不过当他是工具。谢蕴没那个胆子，太子府有的是胆大的人。”
谢琛沉吟了一瞬，眼神乍然雪亮：“是夏妃。”
夏妃为太子姬妾，每隔几日就要代谢蕴奉上补汤以作孝道，回回都是谢蕴亲呈，谢蕴虽狠，却非常孝顺，谢琛不疑有假，尽数饮下。
“朕原当她不过是为了挽回蕴儿的一颗心，不曾想她竟藏得这样深。她是谁？昀城十二衣？还是郁家余孽？”谢琛冷笑三声，音中带恨。
“知与不知，没有区别不是么？”苏湛长剑一挽，“你该问的也问够了，准备好了么？”
“你是在代郁宁岚报仇？”谢琛低低一笑，目光隐现疯狂之色，“那丫头和她娘一样，生得不是顶漂亮，却有叫那么多男人为她赴汤蹈火的本事！”
“你从头到尾都恨错了人。”苏湛神情极淡，并不因谢琛之言而动怒，寒眸里静无波澜，轻道，“当年设计谢家的是顾西辞，九公主不过是替他挡了明枪暗箭而已。不管你信或不信，这是我父王唯一肯透露给我的事实。”
上一辈的事，真真假假，谁都已经说不清了。苏杭淡泊宁静，又是修禅出身，苏湛与他不亲，却仍是信他之言。
“闭嘴！”谢琛的声音变得冷沉而深邃。
“就我看来，你尚不及谢绎的一半，若非郁浅有心将天下拱手相让，你也夺不来。”苏湛平静地说着，“我来这连昌，也不全为了杀你。”
“郁浅有心相让？你直呼其名，就代表你也不服他！”谢琛狂笑，“你怎么不将这事公告天下，让天下人来瞧瞧他们为之奋战的郁家是怎么抛弃了他们的！”
“我是不服他的无为，也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苏湛拢袖垂手，瞳中蓦然收紧，容上却是神情淡淡，“但伤害已经造成，无须再去追究，重要的是如何挽回。”
这是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的秘密，郁宁岚也不可以。
谢琛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你说与朕听，恐怕早存了要谋害朕的意图罢。”
“自欺欺人。”苏湛抛下四字，提剑一挽，剑锋抵住谢琛的喉咙，低下头，黑发顺肩而下，盖住他冰冷的侧颊。
“我杀你，并不因为郁宁岚，而是为了你曾败我于千辞。”
剑起剑落，血光飞溅。
白衣上盛开出艳色的桃花，恰如当年宫门前簌簌而下的桃花雨，华服的少女着了碧衫立在树下，盈盈而笑。
血债血偿。
苏湛倦然一笑，步出大殿，抬头远望星空，血色无边。正值此时，侧殿里两人跃身而来，落至苏湛面前。
一人笑颜明亮，一人娇艳贵气。
“九词姐。”苏湛颔首，再转头，细细看后，才一敛袍，俯身下去，郑重道：“多谢相助，瑶衣。”
夏妃嫣然一笑：“公子客气了，瑶衣等候多年，为的不就是今日一刻？”她目光落在苏湛手里抓着的谢琛的人头，笑颜越发娇艳：“最怕的，就是这么多年来，你们还真让我就这么把王妃、太子妃给当下去。”
“那可是享福，你还不知足？”苏九词睨她一眼，得来夏妃的莞尔。
“楼毓还没攻进来？”苏湛沉吟片刻后问苏九词。
苏九词神色凝重起来：“至今未听闻他进城的消息。”
思索了片刻，苏湛向夏妃道：“你可知谢绎的生母是哪一位？”
夏妃颔首道：“是冷宫里的宁贵嫔。”
“瑶衣你从现在起贴身护卫好宁贵嫔，不得闪失。”苏湛肃穆道。
夏妃领命而去，却见苏九词面容微怔地遥望着北方，叹道：“若是楼毓天明前还攻不下来，就只能我们先动手了。”
苏湛微微扯了扯嘴角，轻道：“我信他。”
苏九词回首讶然看着他，却听苏湛道：“九词姐，庞府就由你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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