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

　　从酒店出来，一直到公司楼下，但一声都没怎么说话。

　　安静好奇问了一句，“面试怎么样？”

　　他喝了口水，回道：“让等通知。”

　　安静点头，“行。”

　　车里安静，但一声捏着矿泉水瓶发出轻轻的“噼啪”声，好半天，他突然说了一句，“算了。”

　　“什么算了？”女人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安静没看到，可但一声看到了，武殷文的那双眼睛，那是真喜欢演戏的一双眼，演土匪时憨不畏死，他要用尽全力才不退缩。

　　而戏方演完，他浑身的少年气立刻活泛起来，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连身上的脏污痕迹都很顺眼。

　　但一声终于敢放松心神，对方却又背过几位主创看向他，眼里全是得胜后的挑衅与藐视。

　　他不答反问：“《逐风》的导演，知道我什么情况吗？”

　　“凌如君是老派导演，”安静委婉道，“不过这两年他用新人比较多，也愿意去磨一个好苗子。”

　　她像是提前知道但一声要问什么，“这也是我推荐你去《逐风》的原因之一，不为钱，你收获会很大。”

　　但一声用食指反复的点着裤缝线，两人已经在沉默里达成一致，“那什么时候我能和导演见面？”

　　“直接去剧组。”安静笑道，“其实凌导看过你之前拍过的作品，包括《遇魔》的试镜片段，他说你的感觉和柳如风很像。”

　　搞艺术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圈子里许多歌星、演员从出道到大红大紫都在受质疑，可事实上大家都得承认，要是这些歌星、演员都换了个人了，也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论演戏但一声纵然满身瑕疵，完全不像他在自己的专业上保持学霸标杆，可好事多磨，外在的改变要快，内里要耐心地打磨。

　　差不多一周后，他被安排进了组。

　　凌如君今年六十二岁，片场的很多事还是愿意亲力亲为，但一声在旁边等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才等着对方抱着保温杯，慢慢从满是设备和道具的片场穿过来。

　　他恭敬伸手，“凌导您好，我是但一声。”

　　凌如君轻飘飘在他手心一拍，“不讲虚礼，坐，咱们聊聊。”

　　说罢，当真不讲究，他随意找了个能晒着太阳的檐下坐着，抬头望向但一声，“小伙子，你胆儿挺大，剧本看过了吗？”

　　“看过了。”

　　“我的戏，没点本事的年轻人想来也不敢来。”

　　但一声词穷，高大的个子局促起来比旁人打眼，过来过往的工作人员都要看他一眼。

　　“但一声？！”

　　背后传来一个惊喜的女声，他回头，白敏敏穿了身深紫色古代裙装，头上固定着发包，漂亮的钗饰坠在脸边，她转了个圈儿，“怎么样，我好看吗？”

　　“好看。”

　　“得，有人陪你，开心吧？”凌如君没好气，挖苦道，“正好，你俩差生混在人堆儿里还能有个照应。”

　　白敏敏压低了声音，“那可不，你没看周棠学了一身本事回来，整天和那群老师探讨演技，弄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但一声整个人都有些乱，凌如君好心解释，“敏敏是没什么本事，她是关系户。”

　　凌如君：“我是她大爷。”
　　但一声：“……”

　　他将保温杯交给白敏敏，差她跑腿一趟，转头敛了笑道：“所以整个剧组，也就是你，没实力，还不是关系户，你来吗？”

　　但一声觉得口中发苦，可来都来了，没有临了退缩的做法。

　　凌如君也是个不按常理来的，他站起来拍拍屁股，“行吧，来个人，带他先去换身衣服。”

　　京城遍地是高门，穷书生能穿什么，自然是一身粗白布的素衫。

　　柳家上头三辈农户，到这一代，乡里教书先生无意路过他家院子，瞧见里头的甜枣结得好，赏了句“此子有不凡之相”，柳家两老巴巴捧了果子和米面去，将已年满九岁的柳如风送进了学堂。

　　老两口盼望自己家里也能出个举人老爷，享受一把统治阶级的威风，乡里向外谁不说他们痴心妄想？

　　谁曾想，柳如风进了学堂竟是如鱼得水，说文论道，连那教书先生自己从小栽培的孙子都甩在脑后。

　　寒窗十年，秋闱放榜之时，满院的桂花香迎来十里八乡的道贺。

　　“开饭了。”

　　上一场戏结束，老师们各自在房车里休息，自家助理勤快地跑腿，讲究的自己人开开小灶，只有但一声缩在墙下仔细看着剧本，凌如君和他还有安静达成了协议，连生活助理都不准带进片场。

　　远远一看，他那一方小地儿冷冷清清，着实是可怜巴巴，白敏敏瞧着想叫助理帮忙多拿一份，配饭的小哥不好意思笑了笑，导演发了话，得劳那位大帅哥亲自跑一趟。

　　但一声不急，眼瞧着饰演同考官周大人的朱宏刚老师也去了，这才将剧本放回凳子上，两步并一步追上去。

　　那位妆发没卸，只绯色官府吊儿郎当挂在裤腰，脚上换了双黑色软布鞋，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见是他，转回去了。

　　但一声到嗓子边的“朱老师”一时不上不下，只能自我消化。

　　中饭有汤有菜，但一声正要拿自己手边那份红烧肉，一只粗糙的手挡了他一下，将菜拿走，朱宏刚短促一笑，“哎，今儿这菜我喜欢。”

　　但一声没说话，一顿饭就这么冷冷清清地解决完，生活制片那边来个助理，叫他拉上行李跟车回酒店。

　　刚进组，酒店那头临时给弄了间房，普标间，挺干净，也挺宽敞，拉开窗帘外头老大一颗梧桐树，窗户半开着，窗台上满是从树上飘下的毛絮。

　　但一声缓缓舒了口气，看这架势，窗户是不能开了，要是落到脸上过敏，怕凌如君也不敢要他。

　　房里通风，床铺上也细细密密的满是毛絮，还好珠珠帮忙收拾了一套床上用品，将酒店的床单床套换下来放到床脚，但一声合衣躺上去眯了会儿。

　　这一整层都给包了下来，出白工的大多都在剧组，偶尔一声动静，他闭着眼，一晃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手机铃响，睁眼一看时间，这才发现已经六点了。

　　电话是陌生号码，他以为是剧组那边的人，点了接听。

　　“喂？”

　　电话那头传来愉悦的轻笑，“在睡觉？”

　　但一声揉了揉眼，手臂撑着自己坐起来，“嗯，一睡睡了好几个小时，你呢？下班了？”

　　商朝朝躺在房车边架好的躺椅上，身上搭着一件厚实的冲锋衣，“没，今晚夜戏，我专场。”

　　“什么意思？”

　　“等着。”商朝朝拿过自己的手机，对面灯光打过来，光比较弱，刚好把冲锋衣上的反光条照亮，还有他那一头嚣张的白发。

　　“咔擦——”，拍好，传给但一声的微信里。

　　“帅吗？”

　　但一声轻点食指将照片保存，窗帘遮住外头的光，室内很暗，但情意藏不住，“帅破天际了。”

　　商朝朝像是羞涩，不好意思地沉默了两秒，转移话题似的发过来一个视频链接，“《演员》最新一期，你看了吗？”

　　但一声顿了顿，点开链接，没打开视频，先滑到视频的位置，“没看，没注意。”

　　“好多人夸你，”商朝朝特地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我个人觉得，声哥，你进步超大的。”

　　“你看网上多少演技咖，真到了戏台子上就现了原形，咱们这是实打实的演，慢慢来，”他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感应到了但一声最近的状态，安慰如同及时雨撒进他心里，“我超看好你。”

　　评论前五果然都是比较正面的留言，而最让人不得不注意的一大段评论这样写道：

　　【但一声算是大龄入行，魔王人设根本不需要太多演技，会帅会做表情就行了，导演手法很高明，而且也没有刻意教小哥哥耍帅装逼，这一点我替广大粉丝谢谢他。】

　　【再来就是《演员》，听说是段情亲自下场操练，所以他第一次竟演和这次差别巨大，可塑性很高毋庸置疑。】

　　【最后一句，起点低，进步空间大，挺占便宜的。】

　　但一声差点没忍住给点个赞，商朝朝还没完，活得像个迷弟似的，又发来演员同期的采访，恰好就是那次在机场录制的视频——

　　“你说你不会叫宝贝，honey，甜心是不是？”

　　周围没人，天气暖和起来，晚上能听见欢快的虫鸣，商朝朝打二十年来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不要脸，“我不是你的宝贝？我不够甜？我不贴心？”

　　但一声一噎，愣了整整三秒，”是，够甜，贴心。“

　　商朝朝换了副港台腔掩饰自己的尴尬，“咳，你懂得哦？”

　　但一声哪敢说不懂，当即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腻歪，清了清嗓子，一声“宝贝”当即脱口而出之时，房间门被猛地敲响。

　　“但一声，但一声老师！！”

　　“您在吗？凌导那边让您去一趟！您在吗？”

　　青年惊得一秒挂了电话，“来了！我在，”，他连忙下床穿鞋开门，外头站着下午见过的助理，“哟，在呢？那咱们收拾收拾，过去？”

　　但一声应下，回头将剧本和笔、水杯揣背包里，急匆匆出了房间，直到上车，这才重新点开微信。

　　他和商朝朝聊得开心，退出来才注意到，剧组那边发了好几条消息，有统筹通知的，拉群的，还有加好友的。

　　其他先不管，他看了看最近的拍摄安排，消息在半个小时前发出来，最前面就是今晚，大概是为了他临时做了改动，但一声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没想到第一天就来真的。

　　【高岚郡主回朝，柳如风误听误信，企图勾搭官员，当人门生。】

　　到剧组，天已擦黑，片场内布置好了夜戏的灯光背景，但一声换上戏服化好妆，副导那边和他说了走位，再把台词过了过，一刻不停，朱宏刚的戏刚好叫停，他便被赶鸭子上架，撵到了周府大门口。

　　临近宵禁时间，柳如风从黄昏站到此刻，口袋里是东拼西凑来的八十两银子，然而这些完全不足以成为他行贿的底气，只能局促紧张的站在镜头下。

　　府门内，周书益一个从五品小官，刚处理完公事从书房出来，便有下人来报，说有可疑男子在府门外徘徊几个时辰，不由好奇，着下人将柳如风叫进府中细问。

　　柳如风缩手缩脚站在堂中，一身粗布衣裳还不如下人体面，他不由捏了捏钱袋，朝周书益一拜，“学生拜见周大人。”

　　周书益闻言不由皱眉，会试将近，这等腌臜事他进入遇得越发多了，像眼前这位一般愚蠢的还在少数。

　　他正要差人将他轰出去，堂外急匆匆进来一个小厮，近前来焦急道：“大人，老太太突然身体不适，上吐，上吐下泻，现在，现在不太好……”

　　周书益心一提，忙提起衣摆就走，仓促间谁也没顾上柳如风，不说叫他走还是叫他留，而后者一咬牙，来都来了，若是没半点收获，怎能轻易离开？

　　柳如风埋头跟了上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