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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自分薄终冰塞腹相送金陵雪满头
却是递解入京审谳的回文。胡蟠读罢,验过正身,发了签子。安排公人几名,将二人死刑枷换了行枷,合两个槛车传送。当下诸事妥当,胡蟠走下堂,向许飞附耳笑道:“连帅此去多珍重了。连帅吉人天相,定占无虞。”
许飞听宣时,已心里纳闷。闻言暗思:降这样旨意,自然再与你扬州路无甚皂丝麻线的歪缠;只不知出谁指授?因问:“常平仓与大言语的刑名何时递上去的?”胡蟠笑道:“连帅何必多忧?到大都芸局粉闱中,自然可以料理得。”当即一摆手,公人推将二人出堂。
许飞惊疑不平,只想:“若是阿合马做手脚,沾带‘谋反’二字,不知多少阴狠手段使的出来;趁此拿我做由头构陷东宫。若是殿下欠忖度,定要硬做解救的,——休说!则我更加该死了。”心里忽然泛上这句,反覆嚼咀几遍,愈觉有理,除自己一死外,于此局真正莫可如何。奈何血誓当头,不能轻生。少年无识时,立血誓都觉无碍;然而秘术门中,违血誓有逾背纲常之恶。且血誓多涉本人平生要紧关头,若卜筮以占休咎之辞。若违背了,贻祸身后,更难禁当。事已至此,天意难问,不觉迷茫起来。
又暗思:“回大都将秘簿面呈殿下,庶能保全。也容与朋友诀别一场。”又想:“可惜大哥戍北,不能面辞。”想到伯颜,忽大觉心酸难当,忙转过了念头,不敢再想。思绪芜乱,片时已出了府门。
看槛车已安排下。押送兵士浩荡荡的,竟有五百之数:俱执枪挎刀,负弓囊箭。许飞笑谓宋复道:“这样阵仗,也忒抬举了我。扬州到大都千里路,也算个长解,却不曾见这些解子。”冷笑数声,自上槛车坐了。宋复亦登槛车。当下一声鼓,一声锣,队伍起动。宋复听锣鼓相间之声,笑谓许飞道:“你来时躲过迎官鼓去,今日到底补上。”
飞琼听见他犹作取笑语,心下半是感激,半是凄伤。一路上免不得撞市过街,被人围视,指点议论之声不绝于耳。飞琼起初颇生羞愧;后来惯了,也不觉什么,只自笑何至落拓如斯而已。已入冬月里,天短夜长。直走到夜色阍黑,队伍亦不肯少住,一日约行了一百余里路程。约已二更时分,方有领头管带叫暂歇。此处却是荒效野外,人烟僻少,不知何所,众兵都埋锅造饭,饱餐安睡不题。
彼时寒夜浸星,四无人声。许宋二人囚车都合在一处。看守的十几个兵士轮值过几次,见他二人都书生相,且一路不言不语。谅无事出来,也不着紧,此时也恹恹欲睡。且说宋复见飞琼仰首无言,面含愁色,一派心事重重,有心宽解,因笑道:“想什么事来?你这么闷闷的。”飞琼回过神,笑道:“无他。我想我相师当年过这段路时,不知想些什么呢。”宋复微微笑道:“崔公未必是打此过去的。”
飞琼并未解得此话意,只道:“相师出事,我不在他身边。临期见面,不过片刻他就去了。他受多少波查,我通不知情。不料我今日也一般踏上这条路,与相师同归,稍稍能体恤得相师经过时心,心里却觉安慰得多了。”宋复道:“胡蟠所言不错。此番去大都,你自然遇难成祥,休多虑罢。”
飞琼摇摇头道:“我以身殉道,得死所事,夫复何虑?我所恨者,只是古往今来,天南海北,似我、似相师的人太多了。我四岁时候尝坐在相师膝上,听他讲说历朝故事。我听得了一句故事,也便把来问他。有一次我问相师,‘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怎生解?
相师便为我说:是东汉李固的故事。东汉时党争最烈,而人尚节义。这李固乃是大有节义之人。汉顺帝朝时,有一个跋扈将军梁翼,把持政论,悖坏朝纲。彼时岭南大乱,士卒哗变,城池陷破。朝上缤纷绮组不识大局,悠悠之言满于朝廷,却无一能纾解兵乱者。唯独李固出来献言建策,恩威并施,数月间即有岭南数万乱军请降,安定了国家。
后来报说洞庭也多反叛,朝廷便命李固去翦灭。李固却知,只为国中富者连阡陌,贫民无立锥,各地百姓劳苦倦极,过活不下去了,这才起义。故他到任时,且不镇压叛乱,反先惩贪腐。欲芟除豪强,绝兼并之患。然而那些巨室多是梁翼一党的,即刻告诉了梁翼。梁氏自洛阳飞马传书,命李固休查巨室。李固全不理睬,追查愈厉。梁翼无法,只得将李固调往山东,仍是山贼啸聚之处。李固治事数年,盗贼投诚,百姓乐业,抚恤之名扬于天下。后来他回了朝廷,位列三公。
谁知此时梁翼毒死顺帝,欲立其妹夫刘志为傀儡,将自专朝政,跋扈天下。李固力拒不可,谏曰‘权去外戚,政归国家’。欲讽梁氏让权,反被梁翼投入大牢。此时李固门生遍及天下,各地儒生闻说,纷纷披枷带锁,入宫为恩师鸣冤。声势甚大,梁翼只得放他出狱。
谁知李固出牢时,洛阳合城百姓守在牢外,群呼‘万岁’,声闻于天。梁翼见李固竟有如此恩信,大生畏惧,决意杀之。李固临刑前甚从容,只说‘虽吾死,上不惭于天,下不愧于人,求义得义,死复何恨!’他死后曝尸于夏门亭,世人惧梁翼之威,无人敢收其骨,洛阳故兴歌谣,有云:‘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飞琼说到此,住了片刻。又道:“我相师为我讲完,又说:‘所谓仁义之士,决不可畏惧灾祸罪名,便不作峣峣皎皎之人。但留得天地间一点正气,遗爱乡里,威慑佞人,纵死道边,非所惧也。若一味保全首领,甘当贼子爪牙,纵能封侯,何所逃于后世悠悠之口?’我只急的问‘李固死后是怎样了?’相师只说了句‘汉家衰微,从此始矣。’”
又停一会,道:“我那时小,只当故事听了,觉渺远不及。谁知匪今斯今,前鉴非远。我相师固是直如弦,也落个李固的下场,如今又是我。”宋复温言道:“以你相师之才智,早料到日后不得其死。纵他在官,也不过居易以俟命罢了。”飞琼点头道:“正是。”
因笑道:“我小时候瞎爱卜筮。有一日卜算寿数,不得过二十岁。从那时便常常提心吊胆,生怕享了强寿。更有可笑的,我每草原风俗,问起年纪,都说‘已见过几年草青矣’,我只说不看草原返青,就不算长大。后来我大哥送我离了草原,往东平来,我还偷乐了好一阵子。”宋复微微一笑,飞琼又道:“如今已知了局,我却也没甚怕惧了。”
宋复道:“休恁多疑思,你自然无事的。”飞琼看他口角含笑,仍是丝毫尘事不能萦心之态。想起半年前琅玕轩初见,心里一阵蜜甜,一阵酸苦。待说:“能与你白首同归,我夫复何求?”终是口羞,到底说不出,只往宋复那边倚了倚。
又过一个更次,闻摐金冬冬,一声长角。须臾众兵收拾齐整,又向前走。冬月里夜甚长,四更初犹一片漆黑,众兵燃了火把,急急走来。飞琼谓宋复道:“这作速递解,真像急行军了。”走不多时,却闻江水湍流之声。飞琼问说:“这是哪条河水?来时却不记着有。”宋复笑说:“是大江。”
飞琼笑起来道:“少来打趣,咱每出扬州往北走了一日夜,那里又来的大江?”宋复笑道:“那里是向北走?这是向西的路,故不出淮河界里。”飞琼听了这句,心底起疑,忙问:“这是在哪里?”宋复道:“大约天明时,可以到建康了。”
飞琼这方真正慌张起来。问压车之人,何故取道向西,都答不知。又过一时,天色渐渐放白,当年伯颜开府建康,飞琼在建康城前后待了三个月,如何不认得眼前景色,可不是当年所在!心下越发惊疑不定,正没做理会处,忽闻数人高呼:“许九相公!许相公!”
飞琼忙看时,见十数个人立在建康城门前面,过江相候。妆扮模样一个也不识得,众军士却驱槛车径往城门来。飞琼暗思:“此番不知是安排我什么事故;只索相机行事罢了。”
眼看到了城门,领头的公人便去与城门守卫交语,那十几人却冲过来,围着囚车叫道:“许相公!你老好么?”那些军士却做就了一般,两边排开,并不来驱逐。飞琼见此辈尊重感念之意似出真心,却实实不知是谁。
那些人见他犹豫,都道:“俺每皆是高源的乡邻,多承相公恩德,救了高官人出来;又多与我每盘缠接济。俺每如今都过的好,听说相公为事在官,俺每忙赶过来趋奉。”一人道:“许相公衣裳单薄,咱每置的寒衣在此。”一个又说:“掇的一桶干净井水,请许相公净一净面。”
飞琼心里猜着些,忙问:“与你每送盘缠的人是在那里?”一个人回头指道:“商娘娘兀的不是在那里!”飞琼遥遥看去,果然是玲珑,扶着一满头雪白的瞽目老汉,颤颤巍巍地柱杖走来,飞琼倒觉有些眼熟。那老丈走近了些,却立定,高声吁吁问道:“是平沙公主!平沙公主来了嚜!”
飞琼闻言,大惊失色。急偷眼看宋复,宋复只静静望着自己。那老丈只是叫道:“公主娘娘回来了!”以杖点地而探,慢慢向囚车走过来。此时不但那高源的众乡邻摸不着头脑,就连压车的军士、公人也面面厮觑,不知高低,都道:看这老汉糊涂了。这许飞、宋复都是男子,那来什么公主女娘?
飞琼心里直如千面鼓一齐敲打过去。欲止之勿道,众人已都听见了;欲置之不理,几百双眼直盯着自己。飞琼只目视玲珑。玲珑也不理会,只向军士道:“烦军爷开了囚车,方便则个。”袖出一包散银子。军士收了,走来向许飞低声道:“许相公,俺每久闻的你是个奢遮的官人,说不得担些责任。只求你老体谅,走脱你老,兄弟每便苦了。”因开了囚车。
飞琼跳下车来,那老丈已走到跟前,纳头便拜道:“天幸叫小老儿余生能再见公主娘娘。娘娘活命恩德,万世不忘!”飞琼连忙去搀起,猛省得:当年建康大疫,自己医治的人中,便有这老汉。长叹道:“老丈厚爱,何以克当!”玲珑道:“待奴来伏侍公主净面。”
飞琼听他改了称呼,当众叫破。那心早沉井底,更待起何波澜来。当下全不理睬,只叹向那老丈道:“不知老丈何以识得晚辈?”那老丈拱手道:“公主身有天香,当年在施药局医人无数;这异香几月不散,何人不识得?城里还有丞相和公主的生祠,我等四时供奉,从不敢忘的。”
原来飞琼身带异香,越神虚骨弱、喜怒非常之际愈秾烈。平日里靠迷迭香压住,在牢里月余,衣上熏香已销磨殆尽,故透出这本来香气。那老丈犹说道:“玲珑娘子说娘娘今日五鼓必过建康,我每都欢喜无量。听说娘娘被冤,要解进京去,都议着一齐上京寻门路解救——”
说犹未了,只听一片“公主娘娘”呼声又起,城门陆续出来的男女,扶老挈幼,却都往这边来,口呼“公主”不绝。是日正是小雪节气,建康虽属江东,地气常暖,此时也彤云密布,飘飘摇摇落下雪来。
飞琼情知今日事掩盖不去了,仰天长叹,暗思:自作之业,原逃不脱。所存一点念想,到底是妄想了。因伸手掬一捧水,濡湿了面颊;就沿颈间一揭,揭下一张假面,露出本来面目。众人先咤讶失声。飞琼道:“众位要找萨仁图雅,便在这里。”
缓缓回过身来。看见宋复亦出囚车,站离自己丈远处,正看着自己;披发上星星点点覆着白霜。觉喉咙里咽了一柄刀也似。良久道:“元任哥哥,休怪我瞒过你。我正是当年屠常州城的妖女,是伯颜的妹妹,北朝封‘平沙公主’。——我其实怕你鄙薄厌弃,故此不告诉你。”
停片刻,跺足道:“你快去罢!你别恨我。只当不认得我这人罢。”说毕,浑身力气都似抽尽了。闭了眼,住了口,只等宋复骂一番,或一怒而去,一了百了。
宋复凝视飞琼,默然须臾。忽呵呵大笑道:“好,好,好!早知你是个千金公主,我当日也别立个计较。何不早说!”飞琼泪流满面,道:“现下你知道了,我正是个忍心辣手、恶贯满盈的人。你现下都知道了,可该去了罢。”哭道:“你休怪我瞒过。我是舍不得你。”
想宋复平日言语里,其厌憎恃凶逞暴、屠戮无辜、鄙薄渠魁之意往往带出来。情知他最恨自己一流人,倘知真情,必不肯与自己共处,引为同流,必大恚怒而去。因紧紧闭了眼,不敢看他作色,更不忍看他离去。
忽觉一只手落在自己肩上,听见头上低声道:“不要哭。”飞琼知是宋复,勉强忍泪道:“我犯泼天罪业,已属后死。你是大夫君子,何必与我罪人同生死,葬送清名?我从前不说与你知,是我的私心,其实对不住你。”
听宋复温然道:“我若不知你为人,枉你我交称知己了。从前事,今日且慢论。先安抚眼前,再作道理。”
飞琼自识宋复以来,或正论奇谈、或儿女喁喁、或争强斗胜,若论言语间推心置腹,却无如这一句。心中竟渐渐平定了。回身看众人,却已聚了三五百人之多,乌压压立在跟前。
原来建康城内早传开了平沙公主为事出官,经过建康,众人记公主独禁兵止杀、开仓赈饥、染疫试药、施救百姓等事,谁不感念?听说公主此番被奸臣构陷了,都赶来拜见,越聚越多,都呼道:“公主!公主!”
飞琼知自己方才神昏意乱,心里眼里唯见宋复一人,颇觉感愧。向众人拱手道:“劳动乡长了!为飞一人公事,起动诸位,惊忧视听,实飞之过也,心实不安。天气寒冷了,就请乡长每快回城去休。”
众人鸦雀无声地听毕,有人高叫道:“公主是被阿合马奸贼谗害的,我每就一道上京面圣诉冤情去!”“我每好好一个公主,勿要被奸党害了!咱每随公主一道上京!”
又有人道:“倷话语便拎勿请。去年崔老爷的事还记咱?格是到京便被害嚜!迭个事件,只好请公主在建康安住,阿是不去京里!”有人就响应道:“正是。只咱每上京请愿去,求皇帝杀了阿合马,赦了公主娘娘!”
众人都轰然叫好,都叫道:“就请公主在建康养息!咱每先排三日筵席,相请公主。”“咱每必趋奉的公主好,公主安心住下罢。”有性急的,已到官军跟前说个不了。飞琼不住声辞谢。众人乱着叫嚷议论一阵,渐渐平息,振臂齐呼道:“请公主入城!”“上京面圣去!”忽的声乍止息,都看向一边。
飞琼未知是谁来了,忙看时:车马连环,旌旗招摇。此番吃惊更甚:却是宣慰司中奉大夫张珪率宣慰司军马,淮西行省右丞昂吉尔、南台御史中丞伊列萨合、刘宣率南台大小官员,冠服袍带过江出迎三十里:此送迎执政之礼也。
原来申屠致远勘狱未毕,听说飞琼出事,自己不得来,疾忙写信告刘宣实情。刘宣正在南台,又告诉宣慰司;张珪以下,也尽是好义的人。当年崔公等三位执政北去,云是御前质对,就遭不测;此番公主槛车传北去,必定无幸。都定了主意,要揽住此事;带大小官吏齐来,以示心决。
且说飞琼见刘宣、张珪都来,更是惊忙。急向二人道:“我业已闯下泼天祸事,安再与各位添祸?”刘宣道:“公主何用不安?下官与长卿向日同在宿卫,常听他言公主是有高义者。今公主谋国而含冤,南台合当尽力。就请公主暂避建康。”张珪道:“士大夫岂畏祸不言者!”命带队的管带与公主送包袱、开枷。
那管带那敢作主?左右为难,走来向飞琼道:“连帅,咱每误了期限,还不打甚紧,这……”飞琼道:“绕过建康,取别道上京,即刻便行。”那人深唱个喏,早被众人拦住道:“你为虎作伥,敢是要助奸贼嚜!”“军爷,你家里须有老小,田里的租、手里过的钞,那一样不被奸臣克剥尽了?如今有忠臣好官人与恶人作对,你不向着好人,反襄助奸臣,听他每号令?”
这里江南江北人都有,南腔北语,众口纷纷。那管带张口咋舌,只偷眼看许飞,求他拿主意。道不得个众怒难任,群情激愤。一者深恨奸贼欺压,二来真心感激平沙公主,都大叫“请公主入城!咱每上京杀奸贼去!”声势震天。
飞琼说了百句言语,见劝不住,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众人都吓一跳,都不敢再叫。飞琼含泪道:“飞以小惠薄施,谬承诸君青目。粉身碎骨,亦难禁当!我今身犯王法,合当一死。纵绕幸保全首领,刑余之人,朝廷将焉用我?飞与死何异?诸公何必为一必死之人苦废心思、干冒奇险?我虽去了,朝廷自然还派好官人来,为诸位谋干、供驱遣,诸公何必念念于飞一人?”众人都纷纷跪下磕头道:“公主!”
彼时漫天飞雪从容泄落,下得愈密。地上跪倒成百上千的人,头上身上都洒遍星星。飞琼叩头还礼道:“诸君厚爱,飞衔感不尽。奸党无行,杀人活人唯其所欲,飞宁肯今日便死,断不能以一身祸福累及诸君。来日有圣明君主回心转意,诛除胡马,肃清四海之时,诸君幸以清香美酒告于飞灵前,则飞九泉之下,足感盛情了!”因道:“雪天里冷,众位快快转回,家去坐地,就此别过。”
刘宣、张珪、昂吉尔、伊列萨合上前一步,飞琼长拜道:“二三子今为江东柱石,何期谬计?”刘、张同道:“正要教呼逊等知我相抗之心!”飞琼道:“我身份泄露,只是与东宫做祸。诸公且深蛰伏,保定东宫,才是远图。”
张珪叹道:“公主既不可,我等不敢相强。公主此去多凶少吉,千万保重!”飞琼因摇晃着起来,玲珑忙来扶他登了囚车。众人都起身向前叫起来。玲珑道:“诸位休焦躁,公主此去必无事。众位若去,恐坏了法度,更不好处。”众军士拥住囚车,急急而去。刘宣、张珪等率众遥立而望。众百姓仍不肯散,有人送了几里路程,被官军驱赶方罢。
飞琼心绪难平,既感建康官民迎送之情,又惮朝中尽知许飞、萨仁图雅是一人,怎开交法。一怕连累大哥伯颜。暗思:“此事揭出,皇帝面上也自不好看。只索囫囵过去,待许飞事了,报平沙公主暴毙罢休。不过坊间议论几句。我大哥戍北独当一方,陛下不得不倚重,不争为我这些没下稍的事伤他。”又思:“只累了殿下,叫旁人说太子不重纲纪,识人无明。”
正胡思乱想时,回头见宋复神色一如平常,因问:“你不厌憎我?”宋复笑道:“奇哉!我识得你半年了。若厌你,还等到这早晚才厌憎?”飞琼低声道:“然则,你心里必定含怨了。”宋复笑道:“我自然也生气。有一幢,从此你必须依我:日后且须自爱。如染病试药这类事,以后再不许有了。”
飞琼会意,也含笑道:“你却不怪我从前瞒你的事?”宋复笑起来道:“真个我被你瞒过了。”飞琼笑道:“这才公平。”又叹说:“以后我这可没计么隐瞒的了。”
又笑道:“我没瞒你的,你也不能瞒我。圭塘那些公案,须讲与我明白。别的不论,何与钦在你每队里究竟做什么的?我真正不明白。”宋复恍若不闻。
飞琼有此问,不过为心里添重底。来日与玲珑等说知,好说与江浙、江淮几处,一则回护文学,二则提防异心;见宋复不肯为道一言,叹道:“你我同归之人,尚用隐瞒么?”亦不再言。转眼过了淮河,已上北方地界,说不得风尘颠簸十几日夜。沿途都不进城池,故再无甚大惊动,展眼到了大都。
且说文丞相在兵马司坐看时移序去,忽忽年残。展眼已入了冬。元朝例有年下释囚,刑轻的已经放出去了,故狱中甚空。已入了腊,这日忽听见外面争吵声。文山只道有盗贼新投入狱,不烦理会。却又听见人高声道:“地方刑狱不决,合送刑部,怎教我来大都狱里?”声音却极熟稔。
因走出来看时,吃了一惊:竟见是许飞披枷戴锁的站在门前。枷上封皮尚未动,还道眼坏看错了。听他气冲冲道:“好没道理!这里没什么国人公主,只有一汉儿许飞。汝等待乔作什么?”
那千户无奈,陪礼道:“小的核对了铺马圣旨,正是送千户所的狱案。上面方传来有话,教即刻松宽了公主刑典,收拾外厢房,请公主去安歇。茶饭起居不走千户所,另有伏侍者。小的实是奉命行事,不知就里。”
飞琼冷笑道:“说与你上头的人:真当我是什么贵人,就送去宗正寺里:天潢贵胄,你这兵马司也禁管不起!”众牢子也不敢较证。正没奈何处,忽听文丞相走来道:“你这是怎生?”
飞琼心里乱撞起来。今日一看是押送兵马司狱,千般万般不肯,皆因明知会见着文丞相。不意此生还得再见他,却是这样境地——二人平生敌手,今同作了囚友。躲不过了,因看文丞相:戴着黄冠,穿着道袍,本不合衬他宰相身份;却觉这样更形其清。看他似大病过,形容更枯削些,两鬓又添了些白,双目神销了许多:是见老了。慌的回头叫道:“元任哥哥,这位是文丞相,请来见礼。”
文山这方看见许飞后面还有一人。因道:“来下处一坐罢。”刘百户乖觉,忙使人与公主开枷顿锁。飞琼也不再说,转思:“也罢。反正司狱历来乱的,凭他每摆布去。大都狱也可见管犯罪朝官,许飞一向虚领着朝职,也无甚大错谬。只别叫刘正来审我,死也不痛快。”因叫刘百户也与宋复开枷。
刘百户道:“只叫与公主松刑;没有别的。”宋复笑道:“唯有国人可以散禁;我是南人,不得循宽。”
飞琼拽着宋复衣襟,气得直落泪。宋复手不自由,替他擦不得泪了,只阻道:“不要哭。妇人懦夫以泣著爱,大奸之人以泣自信。从前在地方,任你抒发。既到了京城,从今以后,休再哭了。”飞琼只好忍泪点头。
因道:“咱每与文丞相说话去。”
因牵着宋复手来土牢里。文山已点上油灯,向宋复脸上一看,心下一惊:这面貌与当年故人何其相似!宋复犹戴着枷,也不行礼,微微颔首道:“常听琼儿称赞丞相高义。今日得晤,足慰平生。”文山道:“不敢!请教足下台甫?”宋复未及答,飞琼笑道:“他姓宋,名复,表字元任。”宋复点头道:“贱名不足侮清听。”
文山听他姓字,显系化名。愈觉蹊跷,脱口问道:“足下郡望那方?”宋复道:“惭愧!我早失怙恃,自幼漂沦,不识桑梓何所,叫丞相见笑则个。”文山愈觉入港,更不知从何问起。
飞琼见他每二人面对,身量且相似:都是长身玉立,骨峻神清,风仪迥于常人。不过文山是宰辅雍容气度,宋复为山野隐沦高格罢了。又见宋复随口敷对,仍是态度闲适,全无些晚生后进面瞻之态,暗思:“元任倘有日为官,随班进退也是一般散淡,虽说是士大夫品格,总归疏慢太过,须劝他收敛些。”
听文山问:“你为何事到此?”飞琼道:“我罪犯三条:故杀蒙古人员、擅开常平仓、谋叛。”文山何等敏锐的人,情知谋叛二字干连的是宋复。向他一望,二人目光相接,都有几分明白。
文山复看飞琼眉蹙目低,满面苍苍忧悒。浑不是一年前神采飞扬儿女态,却尽有些饱识穷愁、落魄无聊之状。想他身上背三条罪,条条论死;不知怎样得开交法,不禁有些疼惜。又着实牵挂南方,便问:“你往南去,可见过什么故人?”
飞琼听言,知他问的是谢翱等人。深知文山于“谋叛”二字极挂意——在己为罪,在彼实为功。且又干涉圭塘,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说:“都不干系我。丞相问岔人了。”万无可说,抬头去看土牢壁上粘的诗,不看不打紧,读之大惊失色道:“兀的不是我师父么!”
文山问怎生。飞琼指道:“丞相明明题作《与灵阳子论道赠以诗》。我秘术门中师父道号,便是‘灵阳子’。我已十年不曾见过师父了。”宋复道:“门中学成,照理不必相见。令师来见文丞相,自有别的道理。”
飞琼暗思:我只说是王积翁等招来佛道与文丞相排解;谁知师父亲来,这却非俗人可以招致的,必有分教。况师父来了大都,必定已知长卿惨死,已知我所为,何不与我一指门径?
文山若有所思,道:“原来你是灵阳子道长徒弟。”看出飞琼心甚不安,又道:“道长自说近年来云游都在南。多蒙道长救了萼华性命,又送他来了大都。”话说至此,恐飞琼误会了,忙道:“我实不曾见萼华几面,一向少得交语。”
飞琼心已乱了,听文山谈起故人,也懒怠猜测彼之主见。哑然笑道:“丞相有丞相的事业,我有我的责任。丞相的事,我不敢请闻。”行了礼,就拉宋复出来。收拾出外厢。
飞琼三番五次寻人,求与宋复去枷,因有人先知会了众牢子宋复武艺绝高,无人敢担干系。飞琼无法,只得扯断一幅衣襟,替他将锁镣以布包缠,免得寒冬冰手;又拿布条系在链上,行动时易提起。宋复笑道:“又不妨什么,何必费这心?”飞琼笑道:“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
暗思:此事至此最好不过元任活着;最坏不过二人同归,又有什么打紧?想到此,心里登时放宽,只等过几日分晓,且顾眼前。看日色已名,便讨来纸笔。厢房里原有小案,自伏案而书。
宋复见他换右手写字,因笑道:“日前你代钞文书,都是左手书。不想右手也写得好,另是一种。”飞琼正疾书,闻言敛眉笑道:“那是没了使费,才做那便宜营生的。”宋复笑道:“你这又是写什么?不要累着了。”飞琼一指桌角道:“若是佣书,你的字比我好,合该你替我;可惜这个你不能替我写。只与我当好镇纸便罢。”
二人如常说笑。忽有人走来,低声道:“公主,吕相公相请。”飞琼听说吕师夔终于来见,想道:我须将解脱诸人的事托与他。点头道:“我也正要见他。”因草草了文,将所书一纸掖在怀里,笑向宋复道:“我去去便回。” 宋复点点头。
飞琼便跟来人出了狱门,往兵马司衙前来,却有一进小院,地方颇幽静。飞琼暗思:“我来往兵马司多少回,不知它还有一进,竟是这样的所在。”
那人引着飞琼进了一间夹板房。飞琼推门进来,先闻一等幽香丝丝沁入肺腑。里面却窗明几净,陈列整齐。墙间悬着一幅长画,条桌上博山炉焚香正爇。飞琼见那画不是别人,正是松雪笔迹。不由笑道:“兵马司里谁这么有钱,松雪的画买得许大一幅?”见吕师夔未到,索性上前赏鉴起来。画的却是佛本生故事里的度耶轮陀罗,非有深妙奥义者,只观其间架、勾勒、渲染而已。
过的片刻,却觉头昏昏的,两太阳胀痛不已。只道视物久了,眼力不加。因扶椅子慢慢坐下,闭目养神。又过一时,那头痛丝毫不减,反而愈烈,且四肢酸软无力,不能举动。心知不好,待出去时,已站不起身来。
飞琼不免慌了,倒在桌上喘息。渐渐觉遍体血脉要一一崩裂,五脏似沸水里煎炙,浑身上下无一处好过。觉这番痛楚竟比上月的王侍郎绳索还难熬:那时是由表及里,此刻却是从内向外,骨髓、脏腑、血肉、肌肤一处不饶过。且慢慢加重,一浪高过一浪,竟没丝毫止歇,张口高呼,却一丝声也叫不出。
万般苦楚之中,忽明白过来:“是香里的古怪!”恍惚中看见那博山炉正丝丝喷出烟雾,缭绕四周。拼命起身立住脚,要举步去灭了香。向前一扑,当即昏倒。未知飞琼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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