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擦干了眼泪，尽量平静，若无其事的回了扶荔殿。殿中不知何时曹琴默想出了个抓阄献艺的法子，方才皇后献了墨宝——双手同书的篆字‘长命百岁’，第二次抓阄是杜良娣，当场弹一首箜篌‘飞花点翠’，众人亦喝彩不绝。再又抓阄，竟轮到了甄嬛，题作惊鸿舞。我闻之不由得心头一震，侧眼看甄嬛，见她脸色一变。
　　眉庄诧异道：“原说好了各献所长，且后宫皆知甄婉仪向来只在诗书上用心，不善歌舞。怎么婕妤的签上，会将惊鸿舞作为婉仪的擅长之项呢？”
　　琴默嫣然一笑：“沈容华此言差矣——甄婉仪容貌惊若天人，身姿妙曼。若一舞不会，岂非叫人遗憾？且听闻选秀之日，婉仪以‘嬛嬛一袅楚宫腰’打动君心，嫔妾私心揣度，婉仪毕定精通舞艺的，否则岂不辜负了此等妩媚姌袅的楚宫腰枝？”
　　一语堵住了眉庄。皇后道：“惊鸿舞易学难精，若没个七八年的功夫，只怕学不成的。如此还是算了吧。”
　　玄凌凝望着甄嬛这厢，目中闪过几许惘然之色：“嬛嬛，你可会作此舞？”
　　“这……”甄嬛沉吟不已。我心中暗想，你沉吟个甚，除了拒绝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忽听一人不屑而笑：“身为皇上宠妃，却一舞不会，也真是丢人。”说话的人正是靠山王选洵，他于诸王中最为年长，听闻他一向贪酒好色，府中蓄养姬人无数。想来，他衡量美人的标准便是歌舞声色之能了。
　　相形之下，一旁的汝南王只是陪着王妃贺氏冷然居坐，自在酌酒。
　　玄凌也不理靠山王，只向甄嬛道：“朕多年不见惊鸿舞，倒是想看的很。你只随便一舞即可。”
　　如此，甄嬛再拒绝不得。她站起身来，欠身微笑道：“请容臣妾更衣。”
　　我吃惊不已，心想她真的要作舞吗？正想着，手却被她牢牢牵住，听她道：“浣碧流朱，槿汐晶清陪我一起去。”
　　只得随她向外走。背后犹听靠山王猥亵而笑：“更衣没关心，不要尿遁才好。”
　　世上竟有这样猥亵的亲王！我心中作恶不已。走到殿门口，忽见清河王走来，他面带诧异之色，不解发生了何事。无暇与他说什么，只与他擦肩而过。
　　甄嬛一径拉着我进了偏殿。一些歌舞姬人正在此歇息，甄嬛一愣，槿汐喝道：“你们且出去，我们小主要在此更衣！”
　　众人听了，不敢违拗，只得匆匆退了出去。
　　我的手终于被甄嬛松开了。我茫然无措的看着她，只见她青着脸色，头上的蝶翼流苏都颤颤抖动。
　　“靠山王猥亵无礼，小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我不解道。
　　“很好。”她面皮笑了一下，“我且问你，当年的惊鸿舞，你现在可还会？”
　　我略略沉吟：“还会一些，小姐要做什么？”
　　她不答，只一把将我推到一副菱花镜前，吩咐：“瑾汐，你为她上妆！”
　　“是！”瑾汐答应一声，上前伸手撤了我头上一枚簪子，便散了我头上的垂鬟分肖髻。
　　我吃惊不已：“小姐，这是干什么？”
　　“你说做什么？”她咬着银牙，“昔日，若无你捣乱，我早已学会惊鸿舞。何至今日为人嘲讽至此？”顿了顿，“难道我受人刁难折辱，你心里便是一点愧疚也无么？”
　　“这……”我哑然，至今想来，她学舞那件事，的确是被我一手所搅。我为婢，她为主。婢窃主学，主焉能不憎？我不是甄家的女儿，没有资格和她学习同样的功课。古有郑玄，所有家婢都饱读四书五经，对答如流。如今之书香世家，哪能跟郑玄之家相提并论？
　　想到此，自嘲一笑：“小姐打算让奴婢怎样帮忙？万一，被人识破，岂不满盘皆输？”
　　“没有万一！”她厉声道，脸色亦一片狰狞抽搐，“你只说，肯帮还是不肯帮！若不肯帮，我也自有法子圆的过去。若肯帮，你便不要再废话！”
　　我心中暗暗思忖，若不帮，她必是恨的。若帮，也未必减恨。何必现在就得罪了她呢。想到此，唯有点了点头。
　　槿汐亲自为我梳头，额前的刘海被挽向发顶，正中压了一颗璀璨宝珠，珠子两边逐个渐小，用镶了雪白珍珠的玳瑁抿子将所有碎发都抿了上去。单螺髻取代了垂鬟分肖髻。眉心点了一枚红艳朱砂。因我眉梢眼角较甄嬛略高，瑾汐不得不用黛石之物将我眉梢眼线画低。她只为我精心梳了头，细画了眉目部位，下面却不管了。流朱取过一幅芙蓉花的雪色面纱蒙轻轻罩在我的面上，耳后则用簪抿之物将轻纱的边缘和发髻牢牢固定在一处。
　　我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面纱以上的眉眼部位，果然与甄嬛十分酷似。我的身材虽和甄嬛略有差别，但两个人不站在一起，也并不能比较出来。
　　甄嬛亲手择了一件湖蓝色的舞衣，叫槿汐为我穿在身上。那舞衣裁制的很是特别，腰身玲珑如束，水袖却丈来长，信手一挥，有云过长空之感。衣上以蓝线缝满各色细碎珠石，每一动作，整个舞衣便熠熠生辉。尤其腰间以罗缨缀满珍珠，轻一旋身，珍珠便飘荡而起，显得纤腰妙曼婀娜。
　　外面有太监来催：“甄婉仪还没换好衣装么？皇上都等急了。”
　　晶清在外面连忙应候道：“这就好了，请公公回禀，说婉仪马上就到！”
　　“你进了殿，不许出声，一切听流朱的！”甄嬛严声吩咐。
　　“知道了。”马上就要去正殿了，我的心蹦蹦跳了几下，唯有深呼吸着努力按下惊惶。
　　门口前，面纱有些遮挡视线，我尽量小心，还是迈低了脚，险些被门槛绊倒。幸好流朱用力扶着我。
　　一步步走入殿中，发觉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有人诧异道：“甄婉仪怎么蒙了面纱？”
　　流朱扶着我向皇帝略略福身，“皇上，婉仪的衣装换好了！”
　　“嬛嬛！”正前方有人柔声呼唤，正是玄凌。
　　我越发心跳如鼓，努力撑出一个笑容，才抬起头。却想笑了也是白笑，对方只能看到自己的眉眼而已。
　　“嬛嬛为何蒙着面纱？”玄凌诧异道。
　　流朱替我答道：“皇上，小姐素来害羞，从前在家中练舞时，也总是害怕被人瞧见表情，亦不肯当着人言笑。教舞的师父没办法，唯有给小姐戴了一块面纱，小姐才能安心跳舞。”
　　“原来如此，嬛嬛竟是如此害羞。”玄凌点头。
　　忽听又一人道：“皇上，寻常丝竹管弦未免俗气，臣妾愿抚琴为婉仪助兴。”正是沈眉庄，我不经意的看向她，只见她眼中有讶异好奇之色，亦有鼓励之色。
　　“如此甚好！”玄凌点头，吩咐取来名琴长相思。听闻长相思乃前朝宠妃舒太妃之物，隆庆帝驾崩，舒太妃别无所恋，出宫修行。出家人需抛开一切身外之物，因此琴被留在了宫中。
　　有人在一旁摆好了琴桌，座椅，眉庄坐定，信手调了调弦，眼光却转向殿门口的方向，定定瞧着。
　　我不解。片刻沉默，忽听一个娇弱声音道：“臣妾素日喜歌，今日愿与沈容华一同为甄婉仪伴舞助兴！”
　　我心头一震，是选侍陵容，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决心邀宠了。
　　玄凌看向她，见是个青衣秀丽，恬静可人的美人，不觉笑道：“朕听说过你，沈容华的胎现在便是由你照看着，是也不是？”
　　“是。”
　　“那便唱吧。若唱好了，朕一定有赏。”
　　“是。”陵容又应了一声，走上前来，站在眉庄的一旁。
　　一切就绪，玄凌却又转向了我：“嬛嬛，朕说过，只是随便一舞，好与不好，朕都不怪。你又何必如此紧张？把面纱摘了吧！……”我登时呆住了，流朱亦不知如何是好。却听旁边一人道：“皇兄就遂了婉仪的意思吧。婉仪习惯了带面纱，若皇兄强迫婉仪摘了，一会儿若是跳的不好。虽然皇兄不怪，但婉仪回去，也怕要暗自伤心了。”说话之人正是刚刚入席的清河王，我扭过头看向他，只见他面带鼓励之色。他认出了我？
　　一颗惊惶不定的心竟然因此出奇的安定了下来。我深吸了口气，示意流朱退下，又向眉庄和陵容示意，我已做好了准备。
　　宫弦铮然一动，接着五弦齐发，恍若金钟和鸣，洛河涛涌，陵容的歌声亦启唇而发——“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华茂春松，荣耀秋菊……”琴与歌竟是如此相得益彰，眼前仿佛退去了雕梁画栋，满座衣冠，唯见洛水汤汤，云蒸霞蔚，霓练的仙子分波踏浪而来，嫣然巧笑，天地无光。
　　我不自觉的抛开了长长的水袖，仿佛鸿鹄高飞时极尽舒展的羽翅；于铺满落日烟霞的水草汀州之上，驾着和风徐徐，瞭望芦花雪白。仿佛此身已化鸿鹄，时而转盼凝眸，临波照影；时而掀翅而去，身后江潮如流风回雪。
　　舞正酣，歌正婉，忽然眉庄的琴声顿了下去，眼角余光一瞥，只见她蹙眉低头呕了下去。刚一愣神，忽然耳畔有笛声婉转悠扬而起，仿佛芦花深处踏浪飞起的白鸟。正是清河王！他身姿玉立，倚于案前，横紫笛悠然吹奏。我接连舞了下来。云袖流转风起，不远处柱子旁的白玉尊中满满盛放的各色花瓣，一时也被袖风卷起，满天飞花如雨。笛声至最高处，便已飘然低回，已是一场舞乐将尽。我逐渐放慢了舞旋，直至最后一个动作稳住了旋转的身躯——回眸一瞥，惊艳凤台！
　　好一刻，扶荔殿内静默无声，直至玄凌带头击掌喝好，周围才掌声雷动。我站起了身躯，流朱忙过来扶住了我。
　　忽听玄凌深情唤道：“莞莞，你过来到朕身边来坐。”
　　我只福了福身，流朱道：“小姐汗透重衣，皇上请容婉仪到偏殿更换衣裳！”说罢，扶我转身出殿而去。
　　偏殿内，甄嬛坐在我方才上妆的地方，浑身都在发抖。我走近她，只见她侧面汗水都粘湿了头发。
　　流朱道：“小姐，我们回来了！没有人看穿！”
　　甄嬛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颤声道：“真的？”
　　“真的！”流朱笃定安慰她。
　　“谢天谢地！”她几乎喜极而泣，槿汐以帕为她轻轻拭汗，“小主放心吧，一切都过去了。皇上必定要重赏小主。”
　　甄嬛点了点头，昂然整理了衣缕，问我道：“浣碧，你需要什么赏赐？不妨开个口。”
　　我淡笑：“小姐客气了，奴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何需赏赐？”
　　她亦淡然，也不多说，只吩咐道：“槿汐在这里帮浣碧卸妆，流朱仍陪我进殿。”
　　“是……”流朱答应着，又扶着甄嬛走出去，细心叮嘱，“方才皇上命小姐上座陪着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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