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色布腾巴勒珠尔是个聪明之人。从进宫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知道了皇上以及科尔沁上上下下的族人对他所怀抱的期望。可身为满汉两族混血的天之骄子，他也是个有骨气的人。

　　三公主玉瑶在上书房时个明媚灿烂的存在。她的才华、热情、不经意间透出的小诡异，都深深地渲染着身旁的每个人。

　　色布腾巴勒珠尔以准额附的身份入宫，这件事有的人清楚，有的人糊里糊涂，但一二年下来，色布腾巴勒珠尔却看得越发明白，玉瑶对书房里的阿哥们都客气地称作兄弟，众人相处时也是和和气气，只有对富察明义说话时，才会不经意地脸红。

　　皇命难违，若皇上执意让玉瑶嫁他，色布腾自然是额附的最终人选，但他不甘心。他真心对玉瑶有好感，到底事在人为。

　　玉瑶是个生性不拘的格格，她与他初次见面便是在马背上。因此，还是要在马背上再续前缘。诗词歌赋上，色布腾比不得京中生长大的八旗子弟，但在草原上潇洒驰骋，是蒙古男儿的本色。

　　初夏时的南苑，是策马奔腾的胜地。这个时节，众人已搬去了圆明园，阿哥们下了书房便到南苑去练习骑射。而三公主是个管不住的，原该每日下了书房就去跟着嬷嬷学规矩做针线，但她哪里肯依，隔三差五地虽兄弟们溜出去，还不让嬷嬷们告诉皇上皇后。

　　这一日，映着和煦却不燥晒的阳光，望着碧油油的一片，让色布腾不由地怀念几年不见的科尔沁草原。他飞似地驰骋向前，甩了众人在后，直奔向森林处，忽见空中一只大雁翱翔，猛地一勒缰绳，熟稔地从背后取下弯弓，将那雁射了下来。

　　正得意地笑着，身后响起一阵拍手叫好声。

　　”好身手！”玉瑶跟了上来。

　　“三格格，”色布腾巴勒珠尔向她抱拳。

　　”色布腾巴勒珠尔兄的骑艺越发进益了，”玉瑶赞着，片刻又念道，“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说的就是你这样的骑手莫属了。”

　　“啊？”色布腾巴勒珠尔一愣。满语他勉强说得过去，汉语虽在几年书房下来后进益了不少，但乍一听陌生的句子还是有些懵。玉瑶前面还说着满语，忽然冒出一句陌生的诗文，让他顿时不知如何作答。

　　玉瑶噗嗤一笑，仍换回满语，”没什么！我来塞你，看谁先到湖边！”

　　色布腾巴勒珠尔闻言，毫不迟疑，也不让她，轻易地先抵达湖畔，但惊奇地发现，她只比自己慢了一弹指的工夫。

　　“公主亦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色布腾巴勒珠尔开口时，说的却又是汉语。

　　见他把会的汉语都搬了出来，玉瑶忍俊不禁，“喊我玉儿得了，哪里就这样生分了。”说罢，调头一勒缰绳跑开了。

　　——

　　玉瑶一路小跑到九州清晏的后殿，进了大门才略放慢了脚步。到了正殿额上却还是冒着细汗，见额娘正在座上同纯贵妃说话，便笑盈盈地福身，”给皇额娘、纯娘娘请安。“

　　“起来吧。”雨晴见了玉瑶，虽已经换下了戎装，梳洗了一番，但知女莫若母，还是猜得出她下了书房后，是去学针线，还是去南苑跟兄弟们疯去了。“又跑到南苑去了？”

　　“原来皇额娘都知道…”玉瑶垂头道，一副心虚的样子。没瞒住，只得撒娇，上前挽住额娘的胳膊，”额娘…儿臣就是不喜欢做针线么，绣的不好就要被嬷嬷们说嘴。”

　　雨晴又急又笑。倒退十五年，自己曾经也是个肯安下心来做女红的姑娘，可她到底不是大清的嫡长公主。“当心你皇阿玛知道了罚你。”

　　”哼，皇阿玛说文过，治武功并存、满语骑□□通才是我们满人的根本，大清的公主也不例外，”玉瑶理直气壮。

　　“你这孩子，如今可太放肆了，”雨晴开口责备。

　　“好了好了，”若妍忍俊不禁地伸手拉玉瑶到她身边，细细替她擦着额上的汗珠。她没有女儿，对玉瑶一直视若己出，总是会比雨晴这个严母多几分怜惜。”你皇额娘当年待字闺中时，也是连个花鸟鱼虫都勉强绣的出来，如今还不当了皇后么？“

　　雨晴剜了若妍一眼，见玉瑶越发得意地笑着，只得作罢。真是拿她们两个都没办法。

　　又说了一回话，若妍说有事回去了，雨晴才吩咐宫人道，”三格格今日也累了，快服侍歇着去吧。“

　　玉瑶笑着向她行礼告退，起身时，却从袖口落出一卷字帖。

　　”拿来给额娘瞧瞧。“雨晴以为又是玉瑶的新作，不过随口问问，却只见她忽然红了脸，若无其事地将字帖藏入袖中，才起了疑惑。“什么东西，连额娘也要瞒着？”

　　“没什么。”玉瑶眼光躲闪不已，却也知道躲不过这一劫，只得垂首将明义新赠她的诗递了过去。

　　雨晴看着一张张字帖，只觉心跳得飞快。都略读了一遍，最后一张由令她心惊：

　　”侍儿枉自费疑猜，泪未全收笑又开。
　　三尺玉罗为手帕，无端掷去又抛来。“

　　每一首七言绝句都似乎在讲述着一个故事，一个小儿女之间的故事，一半是玉瑶的字迹，一半是另一个更苍劲有力的字迹…末尾的这一首，无非诉说着”横也思来竖也思”的相思之苦。不行，不得不管管了。撤退了宫人，雨晴才问道，“谁写的？”

　　玉瑶心中不由发憷。额娘丝毫没有提高说话的声音，可那种出奇的冷静，旺旺比阿玛咆哮起来还可怕。玉瑶对她太了解了，知道额娘这样说话的时候，是真生气了，只得问什么答什么。“回——回皇额娘，是儿臣和明义哥哥一齐写的。”

　　“明义哥哥？”雨晴极力平息着自己心中的疑惑与怒意。”你傅清舅舅家的明义哥哥？“

　　”并没有第二个人了，“玉瑶小声答道，楚楚可怜。

　　雨晴揉着额头轻叹，什么都明白了。怎么偏偏…

　　”儿臣求您，“玉瑶忽然跪下了，”不要告诉皇阿玛…“

　　雨晴疼惜地看着她，摇头。恩爱两不疑，这样的事，瞒也瞒不住，她不会背着他，无论下场如何。“李玉，“雨晴向殿外唤道，”去请皇上过来。“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弘历便来了，进门时见了心爱的妻子、女儿都在，原还一脸笑意，可一看玉瑶跪在地上眼中含泪，雨晴脸色暗淡，便知情况不对。待知道了时怎么一回事，刚喝了口茶，一口气没上来，捂着心口一个劲儿咳呛不止。

　　“皇上，没事吧？“雨晴忙站起身替他顺气。

　　玉瑶跪在地上，关切地看着他，却不敢起身，也不敢做声。

　　”朕没事。“弘历喘着气，心口还是疼，看着玉瑶一声不吭，怒气升腾。”明义——这小子安的什么心？朕的长公主…快把他给朕叫来，朕要亲自问问！”

　　见玉瑶求救地看着自己，雨晴只得去帮着缓解，遂柔声劝道，“皇上，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弘历连带着她一起发了怒，“你倒是告诉朕！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玉瑶含泪，红着脸，却什么也不说，只当默认了。

　　不想，弘历见了更加怒了，指着她道，“让你去上书房，是朕看你有才华，让你去学着知书识礼，谁知你竟辜负了朕的特许，如此…私相授受！“

　　”皇阿玛…”玉瑶轻轻啜泣着。一面是对明义蠢蠢欲动的情谊，一面是最崇敬的阿玛对自己失望…

　　弘历却还没数落完，”你看看你的几个兄弟，有哪个让朕这么操心过？再说，你是大清的嫡长公主，日后要嫁到科尔沁，出了这样的事，若旁人知道，你日后出嫁时的名节怎么般？你这样，对得起朕，对得起你皇额娘么？从明日起，传朕的旨意，三格格不可再踏入上书房半步！“

　　雨晴听了，顿时也觉得弘历说得过了，忙起身挽住他的手臂，”皇上息怒…“

　　可此时，玉瑶已哭得泪人一般，再忍不住了，起身跑了出去。

　　”玉儿！“雨晴唤了一声，但知道没有用，只得回到座位上。

　　明义…富察明义…富察氏…弘历正一肚子气，玉瑶才跑开，他便一拍桌子道，“难道全天下的外戚都要姓富察么？”

　　雨晴一脸错愕，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忙跪到他面前，“皇上…明鉴。“

　　弘历话一出口，便已知自己的话说重了，懊悔地伸手将她从地上托起，“是我不好，你别多心。”

　　雨晴深知，他是气急了才会陷回曾经的猜忌。但他的猜忌，也不无道理。富察氏的公子求娶长公主，算不得高攀，但终究难免有人说三道四，又于公主出嫁而拉拢边疆部族无益。“哪里的话。事发突然，皇上自然生气，”她柔声劝慰道。

　　听她温言软语，弘历越发败下阵来，直接揽她入怀中，脸埋在她肩上，直接揽入怀中，脸埋在她肩上，闷闷道，“朕把话说重了，只怕日后她要和朕生分了。”

　　“不会的，玉儿最敬仰的就是她的皇阿玛了，”雨晴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了几句，却又忽然泄气，”到底还是我教女无方，让皇上为难了。“

　　弘历边摇头边捧住她的脸颊，”没有，还是朕…总觉着吧，永琏不在了，你我只有一个玉瑶…才太过宠着她了。“

　　他的话，真是说到雨晴心坎里了，不禁让她心中一紧，眼眶一红，无言以对。

　　弘历只自顾自地接着说，“再想想，谁不是过来人，你我像她那个年纪时，还不是一样？”

　　雨晴也不由地回想到，也不过是豆蔻年华，眼前的人便成了她心中芳心暗许的良人。可是玉瑶…“她是大清的长公主，皇上对她已是百般牵就，为她深谋远虑去挑选额附，她若不能领会皇上的苦心，便只能自食其果。”

　　弘历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这么斩钉截铁，也知道她定是经过怎么一番思虑才说出的话。她看得太透彻。的确如此，玉瑶无论如何都是要嫁给博尔济吉特氏的，他们先是帝后，后才是父母，就是再替女儿惋惜也不得不以社稷为重。有妻如此体谅，弘历欣慰不已，慢慢抬起头，蹭在她侧脸，“到底是这身份害了她…”

　　雨晴又由想到了当年另一个为了富察家的男子而不愿远嫁，被先帝禁足在小黑屋里的公主…忽然一阵鼻酸，心中也忽然有了这样的惧怕。”玉儿她性子要强，若她执意不肯…“

　　弘历紧紧抱着她，不说话。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挫败。对于阿哥们，他大多是个威严的父皇，可对于唯一的女儿，他一直以来都只想作个慈爱的阿玛，却不想，到头来还是受制于皇家父女的无奈。

　　——

　　玉瑶哭着跑出九州清晏，甩开了身后追赶的宫人。泪迷蒙了双眼，脚步不知所向，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直沿着后湖，才不知不觉到了曲院荷风。一朵朵荷花，亭亭立在碧波上，点缀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清香阵阵，沁人心脾。荷花盛开时的绚丽，却不由让玉瑶想到，入了秋，一切都要凋零，此时越是绽放，到那时候就越显凄凉。难怪《风月宝鉴》中的黛玉说，只爱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原本无人的地方，身后却忽然响起缓慢的脚步声。玉瑶忙擦干了泪，转身。

　　“公主。”色布腾巴勒珠尔从南苑回来，便又去书房待了一个时辰，此时才往自己的住处走，不想，到了曲径通幽的荷花池旁，从远处就看到了这一副梨花带雨的景象。

　　玉瑶生怕被他看见了，强颜欢笑，”怎么这会子才回来？“

　　”又到书房温了一个时辰的书，“色布腾巴勒珠尔见玉瑶显然心不在焉地说着客套话，便也不欲与她周旋，关切道，”公主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没——没什么，“玉瑶搪塞道。却转念又想，到底也不是他的错…尴尬地站了片刻，她才缓缓开口，”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又见色布腾巴勒珠尔怔怔地看着她，苦笑道，”我忘了，你并不曾懂这些。“

　　色布腾巴勒珠尔浅笑道，”这句，我知道。”

　　“让你见笑了。“

　　他也不多问，自顾自地走到凭栏处，凝视着她，”雨横风狂三月暮…我倒觉得不合此情此景。不妨换句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公主以为如何？”

　　“不是说了，叫你喊我玉儿的么？”玉瑶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垂首拧着手中的帕子。

　　——

　　到底是从小无话不谈的姐弟，待下一回在园子里碰上傅恒，雨晴便把两个孩子的事和他絮絮说了一遍。绕着后湖行走，边走边说。

　　傅恒听了也是同样的感慨、无奈，自己何尝不是过来人。他这个外甥女，一边是爱新觉罗家，一边是富察家，命运本就是江山社稷的，哪有自己做主的余地。他这个做舅舅的，只得答应，好好跟明义谈谈。

　　”此事姐姐如何得知？“二人聊了半晌，傅恒忽然问道。

　　“说来也奇了，两个孩子竟合着写了数十首诗，也不知是哪个杂书里的故事，我只记得有几句…什么“红楼春梦好模糊”，“怡红院里斗娇娥”，看着怪生的。“

　　傅恒思索了片刻，笑道，“如此说，这祸起萧墙，竟是我的错了。”

　　“你的错？”雨晴一脸诧异。

　　经傅恒一番解释，雨晴才得知，原来傅恒近年来在府上常常召集文人墨客，其中一人，傅恒见他着实才华横溢却又穷困潦倒，便格外施恩让他住到府上。

　　“曹雪芹？”雨晴若有所思。“可是江宁织造曹寅的曹家？”

　　“正是。曹寅一生荣华，死后子孙却因他的罪状而革职抄家、流离失所，虽都是罪有应得，但这曹雪芹也着实可怜可叹，”傅恒顿了片刻又说，“且说他这卷书，真真是极好，就是我看了，也是馀香满口。“

　　雨晴佯怒道，“原来，果然是你这个不正经的舅舅惹的祸，把明义那孩子教坏了！”

　　“姐姐说我呢，谁不知道原先小时候，姐姐才是兄弟姐妹中最淘气的。改日我叫人把这书送来，姐姐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傅恒却笑道，想了想又安慰道，”不过，三格格虽是个性子不拘的，但到底是冰雪聪明，事事明白，想必大道理都能想的明白。“

　　正说着，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阵嬉笑声。片刻后，一对小儿女一前一后从碧桐书院的大门旁陆续跑了出来。

　　“那不是玉瑶么？”还是傅恒眼快，“后面的是谁？怪眼生的。”

　　一旁跟着的李玉此时看清了，忙说，“回大人，是科尔沁的小王爷，色布腾巴勒珠尔。”

　　“色布腾巴勒珠尔？哟，如今都长这么大了？我还记得那年在木兰围场，他小小年纪就骑射出众呢，”傅恒若有所思，隐约记得，皇上曾经提到过，八成是未来额附的人选，思忖了片刻明白过来了，笑道，”如此，姐姐的愁事岂不迎刃而解了？“

　　雨晴抿嘴轻笑，不语。

　　次日，玉瑶来长春宫请安时，如往常一样，母慈女孝、承欢膝下，只临走时，皇后留下跟着的嬷嬷细问公主近日如何，嬷嬷们不经意间回话说，公主虽不上书房去了，整日缠着蒙军旗的谙达、宫女练习蒙语。

　　听罢，雨晴怔了半晌才打发了那嬷嬷回去，良久，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

　　——

　　雨晴与弘历各自捏了把汗，还好，躲过了玉瑶的这一劫。

　　整个乾隆九年下半年，明白的人都看得出，从前在宫中横行肆意，有时如男儿一般的三公主，仿佛终于收了心，肯静下来跟着纯贵妃学学针线，言谈举止间也多了几分冷静温婉，却丝毫不失原有的犀利透明。太后到底是最明白的人，见此只淡淡地对景泰说，三格格越发像她额娘了。

　　色布腾巴勒珠尔是未来准额附这件事，也是人尽皆知。两个孩子常常在一处，又是规规矩矩地说话、写字、或是骑马玩耍，也没有人敢说三道四。到底是皇上、皇后的宝贝女儿，他们都不曾说什么，旁人多嘴只会平白地讨嫌。而明义，则到了秋时，称病仍家去念书。

　　且说自雨晴与傅恒谈话，过了没几日，傅恒果然依言把合成好几卷书的《风月宝鉴》着人送到了雨晴手中。毕竟是杂书，便特意嘱咐了，不可落入旁人手中。雨晴起初倒没在意，直到半月后不经意被弘历翻了出来，她才支支吾吾地说不能怪傅恒，是她让他弄来的。

　　没想到弘历非但没有怪罪，反而笑着说，他对曹雪芹一人早在朝中八旗子弟那里有所耳闻，想把他的作品弄到手一览，只奈何不曾有机会，便拉着她一起看。不下几日，二人竟把那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果然如傅恒所说，荡气回肠，词语警人，见并不曾写到结局，真是让人跳脚。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看到林黛玉葬花，雨晴不禁唏嘘感叹，看着看着那葬花词，眼中便已含泪，感慨道，“真真这一句是极好的，把葬花惜花的心思说尽了。“

　　此时两人在寂寂灯下并肩同执着书本读着，少了些平日里天家帝后间淡淡的温情，多了几分寻常人家夫妻秉烛夜读的闺阁意趣。

　　弘历也不禁思绪远飘，抬眼看着身边的人，便不由想起了多年前深宅小桥流水旁与他吟诗作词的姑娘，亦曾说过赋过”葬花“二字，难怪时隔多年，年岁变迁，她还是会伤感。

　　可到底不是小儿女了，雨晴收起心绪，转念一想才又说，“恕我说句犯上的话，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咱们却晓得，这大半是曹寅自个儿家的事儿。”

　　曹寅是康熙从小的玩伴，因此康熙顾念旧情，即便他犯了事也没有严加处置，直到了雍正一朝，曹家子孙才抄家落狱。书中字字预言着贾家的兴衰，自然是借虚喻实。尤其读到宁国府的贾敬，堂堂的世家太爷，一心修仙，食丹砂而死，让人不想到晚年迷恋丹药的雍正都难。

　　自登基以来，弘历曾下旨，“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风月宝鉴》也不过是夫妻间闲来读的，他自然不会为了一个闷骚文人之作而动怒，反而摇头笑答，“朕倒觉得，更像是…明珠家的事。”

　　“何以见得？”纳兰明珠，康熙年间的大学士，后因朋党之罪被罢黜，纳兰容若之父…

　　“这贾宝玉，像极了一个人，”弘历说着，又念道，”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雨晴会心一笑，也想起了一句纳兰容若的词，“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又看了几回，每每读到大观园姐妹之间互相嘲讽打趣，雨晴都起初忍俊不禁，后又有些感触，”姐姐妹妹们在一处，虽有这个多心了、那个吃醋了，终归是其乐融融，终归不似宫中纪律森严，且乏姊妹相伴，怪道玉儿也爱这书呢。“

　　弘历不欲令她伤感，顿了片刻转了话题，笑道，”这书中的金陵十二钗各有其好坏，书中不可俱全，可朕倒看，这十二个人里，朕一人就占了好几钗的好处。“

　　雨晴闻言一想，没好气地说，”皇上说的是，大户人家的闺秀再好，怎能比得上天家三宫六院的佳人？”

　　“非也，“弘历笑意更浓。”朕看你一人即可，你这贤淑蕙质如宝钗一般，任是无情也动人，私底下嘴刁刻薄像极了黛玉，体态婀娜纤巧如秦可卿，打理后宫的本事同凤姐不相上下，你看朕可不是占尽了便宜？”

　　一大把年纪还脸红，雨晴心想，真是不争气，嘴上却不饶，“竟不知皇上是夸我还是贬我呢。人家黛玉本是才情出众，怎到了你这里倒成了’嘴刁刻薄‘？“

　　弘历认真答道，”黛玉虽好，却斤斤计较、拈酸吃醋，大方洒脱不足，到底是小家碧玉。“

　　“我还以为，正是这小家碧玉，才最让人倾心，”她仍是一副云淡风轻讽刺的口气。

　　弘历不置可否，合起书卷，也作不经意地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朕倒还有个疑问。“

　　雨晴询问地看着他，表情懵懂又无辜。

　　弘历的手指划过她的唇。”不知这嘴上的胭脂，是否当真能吃？”说着，弘历的眼上像蒙了一层邪雾，而那双瞳孔却离她越来越近。

　　吃的哪里紧紧是胭脂，简直是要把整个人吃了。被他往榻上一抵，天翻地覆。

　　几日后，吴书来笑眯眯地来到长春宫，身后一群小太监抬着块匾额。不待皇后询问，他便行礼道，“皇上说刚登基时赐您的那两块“德洽六宫”、“敬修内则”娘娘不过是淡淡的，后殿的书房又正好缺块匾，皇上特题了这块给娘娘。“

　　雨晴一看，只见一大块匾额上也题了四个字：”怡情书史”。《风月宝鉴》中的“怡红，”到了这里已经巧妙的演变。她起身谢恩时，已觉双颊烧了起来。

　　然而，深秋里坐在新命名的怡情书史内，看着窗外”秋风惨淡秋草黄，“不由地又翻开那本让人留恋回肠的书。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听着身侧灯花落响，手停在这一句上，迟迟不曾翻页。

　　不久后，皇上下旨，册封三公主为固伦和敬公主，指婚给色布腾巴勒珠尔，日子倒也不急着定，只说要慎则公主府邸，好好准备婚礼。皇上的私心自然是舍不得宝贝女儿，要多留她在宫中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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