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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道（五）
蒂莫西站在彭格列的城墙上，手里拿着单眼长筒望远镜向远方眺望着。城外几公里的地方秘密麻麻地飘着敌人的旗帜，营帐连成一片高低不平的黑影。
身后站着的是留守队伍的最高负责人，这个平日里坚毅爽朗的汉子此时也愁容满面。他背着手站在蒂莫西身后半步的位置，深邃的眼睛里透着浓浓的忧郁。
“萨利希大人，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不攻自破的。”
“我知道。”蒂莫西放下手中的望远镜。他握着金属筒末端，在另一只手掌的掌心轻轻敲击着——每次他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的时候，都会做出这样的小动作。
守卫长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样接话。
蒂莫西沉吟了几秒，将话题转移开：“西蒙那边有什么回应？”
“求援的人应该已经回来了……但是西蒙的情况和我们差不多，也不是很乐观，不能抱太大希望。”守卫长皱起眉，语气里不可避免的有着失落。
“这种事靠别人本来就不行。”蒂莫西却是面色如常地耸了耸肩，转身往城下走去。
在彭格列军队出发后几周，原本被击退的敌人又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他们并没有急躁，而是驻扎在城外几里的地方，所有的彭格列商队全部被困在城中无法出去。虽然食物供应并不紧缺，但是其他的一些必需品却越来越紧缺。
原本高昂的士气也在这样的压力下越来越低沉。
但是蒂莫西对此毫无办法，即使向彭格列的盟友们求援也无济于事——加百罗涅本来就是一个佣兵团，这回彭格列出征，加百罗涅的全员都已经跟随其首领阿尔弗雷德·加百罗涅一起奔赴战场；领土与彭格列最为临近的西蒙则是出动了除首领以外的所有的高层和最多的兵力奔赴战场，此时也是自顾不暇。
走下城墙，入目的是各种扛着枪支的伤兵——他们大多数都是在被围困的几个月中受伤的，但是因为兵力实在紧缺，伤势稍有好转他们就会回到前线继续作战。
但是没有人抱怨，他们都诚心诚意地守卫着这片土地。
蒂莫西感动之余却有着深深的愧疚。心中一动，他转向身后的守卫长：“之前派过去和谈的人呢？”
守卫长先是一愣，然后微微俯身让自己和蒂莫西之间的距离缩短一点，然后小声道：“已经回来了。”
这件事在城中尚是禁忌。他没有想到蒂莫西会在这种耳目众多的时候说出来。
“对方怎么说？”蒂莫西微微侧头，他斜着眼看着守卫长，目光平静悠然，仿佛早就知道答案，只是在等着最后的宣判。
守卫长脸上浮起怒色，他急促地呼吸了几下，眸子里闪动着厌恶的光芒：“他们说：‘只要交出蒂莫西·萨利希，不会对民众做出任何有害的事情。’”
“果然如此吗？”蒂莫西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苦笑道：“还真是看得起我。”
守卫长闻言，肃容道：“因为萨利希大人很厉害。”
蒂莫西眨了眨眼，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似乎对守卫长的话有些将信将疑。
看着蒂莫西这个样子，守卫长脸上露出写窘迫，他挠了挠头，解释道：“从很久之前开始，您指挥的每场战斗都是损失最小的。虽然大家不说，但是对您都是十分尊敬的。”
即使是蒂莫西此时也不免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然后快速转过头向前走去。
守卫长见状赶快追上，他眼底带着隐隐的笑意——这是他们在这样紧张的环境下为数不多的快乐了。不过想起从敌营里回来的信使传回来的话，他的心头就又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大石一样的沉重。握了握拳，他坚定地说道：“就算是死，我们也不会把大人交出去的！”
“谢谢。”蒂莫西脚步略一停顿，他转回头来微笑致谢道，“我现在先回家一趟，等下在总部再见。”
守卫长立刻停住脚步，他脚下使力，发出一声响亮的靠脚声，右手握拳，只伸出食指和中指点在左胸上，左臂背在身后，喊道：“您走好。”
“嗯。”蒂莫西点了点头，向自家的小屋子疾步赶去。
虽然这一代被毁的很厉害，但蒂莫西原先的家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那幢小小的灰色砖房还是一如既往地立在那里。
蒂莫西推开门，房间里没有点灯，甚至空气中都浮动着灰尘的味道。房间里能见到一个扑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来的身影。
“阿尔。”蒂莫西走了过去。
房间里光线很暗。双腿的夹板已经去掉，但是仍无法活动的少年满身大汗地趴在地上，他用双手撑着地面，似乎想要挪动双腿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但很显然他失败得彻底。
“我自己来。”阿尔贝托挥开蒂莫西伸向自己的手，咬着牙扶着一旁的椅子，将身体撑起来。但是无论如何，他的双腿都使不上力气，只能以跪坐的姿态坐在地上。
蒂莫西此时才上前，帮助弟弟坐回被推得很远的轮椅上。他一边为阿尔贝托整理凌乱的衣服，一边温声劝着：“阿尔，你现在还没恢复，等完全好了再练习也不迟。”
“那时候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了！”阿尔贝托急冲冲地喊道，他脸上带着不甘和愤怒：“现在大家都说彭格列要失守了，苦日子要回来了！”
蒂莫西愣了愣，他眼底闪过一丝痛苦，不过被掩饰的很好，所以还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的阿尔贝托没有发现。蒂莫西安慰道：“……不会的。哥哥会守住这里的，大家都不会有事。”
“我相信哥哥，可我也想战斗！”阿尔贝托攥紧拳头，他扬了扬手臂。少年骨瘦嶙峋的手臂看上去并没有太多的力量，但是紧紧握起却又那么坚定。
回应他的是蒂莫西放在他头上肆虐的手掌。青年微笑着道：“好啦，我知道了，不过你现在要先养伤才行呢。”
“知道了啦……”撇了撇嘴，阿尔贝托小声说。
蒂莫西站了起来，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饭盒，塞到阿尔贝托手里：“特地给你带回来的，我最近可能不回来了。”
虽然很想让哥哥留下来多陪自己一段时间，但是阿尔贝托也知道蒂莫西现在身上肩负着整个彭格列的责任。因此他只是点了点头回答：“好。”
蒂莫西露出欣慰的笑容，又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在对方哀怨的目光中走出了房间。阳光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洋洋洒洒地铺开在身上，然而身上的暖意却没能到达心里。
心中有什么东西更加坚定，蒂莫西拉紧自己的衣服，向作战总部走去。
走进房间，蒂莫西发现里面多出来一个人。
听到开门的声音，那个人转过头来抬起手向蒂莫西打招呼：“蒂莫西，好久不见。”
有些颓废的气质里偏偏掺杂着清爽的气息，果然是西蒙家族的首领——西蒙·科扎特。
蒂莫西瞪大眼睛，他快走几步冲到对方面前，似乎对西蒙的首领出现在这里感到十分的不解：“西蒙！？你怎么会在这里？”
“收到求援的信就来了。”无辜地摊了摊手，科扎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但是我也只能带来十个人和一些物资而已。抱歉帮不上什么忙。”
蒂莫西摇了摇头理解道：“你能来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西蒙的处境同样不好，想必西蒙本人也顶着很大的压力。虽然西蒙提供的支援并不多，却让人感觉很温暖。
“我们并没有面临这么严峻的局势。”科扎特为了减少蒂莫西的愧疚故意说道。
寒暄很快结束。蒂莫西领着己方的几个指挥人员落座，西蒙和他带来的人在他对面。
“你打算怎么办？”科扎特看着面前插满了象征着敌人的红色小旗的沙盘，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相比之下，代表着彭格列的蓝色旗称得上稀少。
“我们已经经不起任何一场战争了……不管是这里的人们还是土地。”蒂莫西的目光投在整片沙盘上，他手里拿着一面黄色的小旗——这象征着西蒙的援军。
科扎特询问地看向蒂莫西。
接收到科扎特的目光，蒂莫西微笑着抬起头。海蓝色的眸子正对上对方酒红色的眼。科扎特发现他没有办法从中看到任何的情感——没有喜怒，没有绝望。绝对的理智和冷静，这就是彭格列的军师，蒂莫西·萨利希。而现在这个人，用这样的声音决定着整个彭格列的命运：“彭格列可以暂时失去这片土地，但是绝不能被破坏。”
“你的意思是？！”脑中闪过什么，科扎特觉得自己模糊地预感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但是又感觉得不是很真切。他双手撑住桌面站了起来，目光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青年。
“不，即使我向对方妥协，以雷顿的为人也绝对不会遵守约定。”蒂莫西垂下眼淡淡地道。
雷顿就是敌人的最高统帅，蒂莫西和雷顿斗了很久，对对方的为人和作风了如指掌。蒂莫西和雷顿的第一次争斗以前者以少胜多而取得胜利的时候，这个小气又狡猾的家伙就试过一边向彭格列求和一边准备发动偷袭。如果不是蒂莫西有所防范，彭格列是一定会吃个大亏的。
但也因此，雷顿和蒂莫西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时至今日，雷顿也仍旧恨不得将蒂莫西挫骨扬灰。
“那你打算怎么做？”科扎特看着沙盘，问道。
“声东击西，先拖住他再说。”蒂莫西说着，将黄色的小旗插到了红色旗的后方。同时他又拔出仅有的两面蓝旗，放到黄旗的后面，形成一个三角的形状。之后蒂莫西站了起来，说道：“我收到Primo送回来的急件，戴蒙已经带着人往回支援，但是我不确定能不能赶得上……”
“现在最重要的是拖延时间和保存兵力吗？”科扎特看着面前的几面小旗，轻声道。然后他抬眼看向站着的青年，郑重地点了点头，并嘱咐道：“你自己小心。”
“嗯。”掩饰住自己心底攀升起的绝望，蒂莫西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他转向身后守卫队的几个高层，统一下达命令：“在戴蒙的援军到来之前，和西蒙家族一起行动，绝对不能单独行动！”
“是！”
随着夜幕慢慢降临，彭格列的城门慢慢打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从中鱼贯而出很长的一队人马，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相当多的军火装备，几乎将彭格列现在所有的库存都搬空。他们一出城门就十分灵活地钻入城外的树丛中，不惊动任何人。
很快，这队人全部离开城的周围，城门也随之关闭。
此时整座城中，除了蒂莫西竟然再无一个军人。
蒂莫西站在城上，他借着夜幕看向远处。树林和敌人的营帐连成一片高低不平的黑影，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魔的爪牙一样露出狰狞的面容。它安静地匍匐在远处，却可以随时给他沉重的打击。
雷顿已经等不下去了。
作为明争暗斗了很多年的老对手，蒂莫西可以清晰地知道对方的心情。即使没有科扎特的支援，他也准备将所有的军队都遣送出城。虽然为人狡猾了一些，但是雷顿不会对平民下手——这也是他如此明目张胆的将平民留在城中的原因。
蒂莫西在城上站了一夜。天空泛起的白色慢慢将黑夜取代，而这一片白色的东方天空又很快地被霞红色涂满。太阳一点点地从树林的尽头爬了上来，它的光芒并不刺目，那样柔和清冷。
然而当它洒到城下的属于雷顿的军队身上时，却又那样的如残血般森冷。
蒂莫西低下头，冷冷地看着城下。
下方最前面的坐在马上的男人抬起头。四目隔空向对，蒂莫西听到自己发出的不屑的轻哧。
“攻城!”蒂莫西转身向回走的瞬间，城下爆发出这样的喊声。炮声接踵而来。
太阳依旧在升起，它却无法驱散蒂莫西心中的绝望。
——他终究是……没能够守住这里。
城中仍旧是满目疮痍，甚至因为前夜守卫队的离开而比之前更显狼藉。
被炮声从睡梦中震醒的人们走出屋子来，他们大多是没有自保能力的孩子、妇女和老人。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最前方的蒂莫西身上，他的背后是正逐渐崩塌的城墙。
“大家不要惊慌，离城墙远一点，对方不会攻击平民。”蒂莫西这么说的时候，周围看着他的人们的眼神慢慢的变了。他们原先带着恐惧却坚定的目光慢慢转向镇定。
一个老妇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颤巍巍地拄着拐走到蒂莫西面前：“请问我的儿子怎么样了？”
蒂莫西很快认出这是守卫长的母亲，他半蹲下身，握住老人的手说道：“他正在执行机密的任务，暂时不会有危险。”
“能守住这里吗？”老人抬起头看向蓝发的青年，声音里带着些渴求。
“……抱歉。”沉默了一下，蒂莫西决定如实相告。然而话锋一转，他又道：“这片土地并不是最重要的，对于我们来说，你们才是需要守护的。所以请无论如何要保护好自己。”
老人点了点头，转身张罗着组织各家各户有序地转移，前往前几日搭建起来的避难所。末了，她转过身来，声音里带着些颤抖：“萨利希，你的弟弟……”
“他会理解我的吧。”蓝发青年闻言一愣，脸上露出写苦涩的笑意。然而他没有任何迟疑地毅然转身，面对正在崩落的城墙，持戟而立，“所以，请您也快点撤离。”
“轰——隆——”
蒂莫西看着最后一块青砖被轰塌，滚滚的扬尘随着停歇下来的炮火声慢慢归于寂静。骑着白马的敌人领着军队站到了他的面前。雷顿看上去三四十岁，比起蒂莫西之前见过的照片里还要更加英俊。此时他面色冷峻，手中拿着长剑：“蒂莫西·萨利希。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我也是。”蒂莫西回以灿然一笑。他扬了扬头，手中的三叉戟随之转动起来。
虽然脸上露出这样的笑容，蒂莫西却已经被绝望笼罩。
他只有一个人，然而面对的却是比他多百倍的敌人——他守不住这里，理智这样叫嚣着。
那起码，请让他不要死的毫无意义。这样想着，蒂莫西脚下突然发力，向着敌人冲去。
雷顿被蒂莫西这种无异于找死的行为吓了一跳，直到蒂莫西的三叉戟已经横扫了十余人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举起手中的长剑，雷顿大喝一声：“杀！”
接下来是无止境的战斗——这样的场景与六道骸之前所见的并无不同。
对于蒂莫西来说，这样的战斗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只知道机械地不停的挥臂，然后使用幻术迷惑敌人的眼睛为自己争取少许的喘息的时间然后继续战斗。体内所有好战的因子全部被激发出来，蒂莫西不知道自己到底击杀了多少敌人，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道伤口。他只知道敌人的血和自己的血混在一起从身上流下，渐渐手臂逐渐变得沉重，视野也变得模糊。
“到底为止了吗？”喃喃自语着，蒂莫西的身形一个摇晃，身上就又多了几道伤口。
他用三叉戟勉强撑住自己的身体，费力的从猩红的视野中寻找着敌人的影子——满目都是敌人，仿佛杀不完。而那个叫做雷顿的家伙却端坐在最远处的后方。蒂莫西看不清他的表情。
“唔……”背后刺入的刀刃让他有些涣散的精神重新凝在一起，几乎是本能的，三叉戟挽了个漂亮的弧度向后方刺去。戟尖陡然增加的阻力让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得手。
嘴角勾起虚弱的笑容，蒂莫西狠狠地将武器抽出。然而他再也没有力气了。
双膝一软狠狠地摔倒在地，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
意识慢慢地从身体抽离，蒂莫西只觉得自己原本沉重的身体又变得轻盈。然而意识却越来越模糊不清——要死了吗？
他这样想着，即使是耳边那熟悉的属于斯佩多的呼喊声也没能让他提起一丝力气再睁开眼睛。
“蒂莫西——！！！”
在这样的喊声中，蒂莫西完全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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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完了继承战也要完了……我会说其实继承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回忆吗……
顺便哭一句——掉收凶残o>_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人间道（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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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