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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旅行
秋意已深。
午后的阳光,失了夏日的烈度。变得温吞,金黄。透过车窗,懒懒地照在陆霆骁盖着薄毯的膝上。
苏晚亲自开车。车速很慢,很稳。后视镜里,能看到他闭目养神的侧脸。阳光勾勒出他越发清晰的骨骼轮廓。苍白,却有种奇异的平静。
他们要去一个地方。很久,很久没回去过的地方。
车,最终停在了大学城的边缘。这里变化很大。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只有那条穿过校园的湖,还在。湖水不如记忆中清澈,岸边的树却更高大了。
苏晚从后备箱取出轮椅。展开,推到他车门边。
陆霆骁睁开眼。看了看轮椅,又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只是在她搀扶下,有些费力地,将自己挪了上去。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额角渗出细汗。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她为他掖好膝上的薄毯。然后,推着他。缓缓走上那条,沿湖的、他们年轻时走过无数次的小路。
秋风拂过湖面。泛起细碎的金色涟漪。也吹动他花白的发,和她不再浓密的鬓角。
物非,人亦非。
只有这条路。脚下的石板,似乎还残留着当年青涩的脚步回声。
他沉默地看着湖面。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桀骜飞扬的自己,和那个清冷倔强的她。在这里争吵,在这里和解,在这里,许下过后来被风吹散了的誓言。
苏晚也沉默着。掌心下的轮椅扶手,是冰冷的现实。推着的重量,是她半生的牵绊。
他们都老了。老到可以平静地,回望这一路的波澜壮阔,与满目疮痍。
行至一处僻静的转弯。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不远处,一棵老槐树下。一对年轻的情侣,正吵得面红耳赤。
女孩甩开男孩的手,声音带着哭腔:“你从来就不考虑我的感受!”
男孩烦躁地抓头发:“你还要我怎样?无理取闹!”
青春的面庞,因愤怒而扭曲。话语,像刀子一样飞出来。刺向彼此,最柔软的地方。
多像啊。
像极了当年的他们。被骄傲蒙住眼睛,被自尊堵住耳朵。不懂得退让,学不会珍惜。以为来日方长,却不知命运无常。
陆霆骁的目光,从那对年轻人身上收回。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苏晚推着轮椅的手背。
苏晚停下脚步。俯身:“嗯?”
他指了指那对情侣的方向。声音低沉,带着病后的沙哑,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推我过去。”
苏晚依言。轮椅的轱辘,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们的靠近,让那对争吵的年轻人暂时停了下来。有些愕然,又带着被打扰的不悦,看着这对明显年迈、举止奇怪的老夫妇。
陆霆骁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底不服输的倔强。
他看了很久。久到那对年轻人开始感到不自在。
然后,他才开口。声音不高,缓慢,却像沉重的石子,投入他们喧嚣的世界:
“孩子。”
他唤他们。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悯的了然。
“别浪费时间去争吵。”
那对年轻人愣住了。女孩忘了哭,男孩忘了怒。
陆霆骁的视线,似乎越过了他们,看到了更遥远的、他自己都回不去的彼岸。他脸上的疤痕,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愈发深刻。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艰难,却又无比清晰:
“有些错过,需要用一生来追寻。”
风,似乎停了。
湖面静止了。
那对年轻情侣,怔在原地。看着轮椅上这个苍老、残破,眼神却如同古井般深邃的男人。看着推着他的,那个同样苍老,却气质不凡、眼神温柔的女人。
他们之间,那种历经生死后、无需言语的默契与沉重,像一堵无声的墙。撞碎了年轻人世界里,那些自以为是的、天大的委屈和愤怒。
女孩的嘴唇动了动。男孩紧握的拳头,松开了。
陆霆骁不再看他们。他对苏晚微微颔首。
苏晚推着他,默默地,离开了。留下那对年轻人,在原地沉思。
他们没有回头。有些话,点到即止。有些路,需要自己走。有些道理,需要岁月来教。
回家的路上,陆霆骁显得很疲惫。靠在轮椅里,闭着眼,几乎不说话。
但某种决心,似乎在他沉寂的体内,悄然凝聚。
几天后,他让苏晚联系了基金会技术部门里,最有灵气和潜力的一个年轻团队。不过五六人,都是刚从顶尖学府毕业不久的苗子。眼神干净,充满求知欲。
他将他们请到家里的书房。
没有投影仪,没有复杂的演示。他只是坐在那张宽大的椅子上,背后是满墙的书。他开始讲述。
讲述“星火”最初的火种。那些天才的、也曾是危险的构想。如何化繁为简,如何剥离掉那些用于资本掠夺的锋利爪牙,只留下最核心的、能够普惠于民的技术骨架。
他的语速很慢。时常需要停顿,喘息。那双布满疤痕的手,在讲述到关键处时,会不受控制地微微比划。线条依旧僵硬,却带着一种洞察本质的优雅。
年轻人们起初有些拘谨。很快,便被那庞大而精妙的思维世界所吸引。他们提问,他解答。有时只是寥寥数语,便如醍醐灌顶。
这不是授课。是传承。
他将自己毕生智慧最精华的部分,如同老狮子梳理鬃毛般,一点点,梳理给他们看。毫无保留。
与此同时,苏晚也在进行着她的交接。
她约见了基金会里,她观察、培养了数年的那位副手。一个沉稳、干练、心中有大爱的中年女性。
她们在花园里边走边谈。苏晚将基金会的核心理念,运营的关键节点,未来可能遇到的挑战与机遇,一一嘱托。
“记住,‘王冠’的重量,不在于它镶嵌了多少宝石,”苏晚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一株傲然独立的秋菊,“而在于戴上它的人,愿意为多少人遮蔽风雨。”
副手郑重地点头。眼神坚定。
傍晚。餐厅里。
灯光温暖。饭菜简单。
陆霆骁和苏晚,对面而坐。
他今天气色似乎好了一些。眼神清亮。她为他夹菜,动作自然。
没有言语。
他只是抬起头,看向她。她也正好看向他。
目光在空中交汇。
一瞬间,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关于下午的传承,关于未来的嘱托,关于他们共同创造的这一切。
他们相视一笑。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疲惫,有完成使命后的轻松,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他们知道。
他们已经为这个世界,留下了足够多的光和热。剩下的,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最后的时间了。
黄昏。
花园里的摇椅,被苏晚搬到了最佳的位置。正对着西边,那片即将沉沦的、绚烂的晚霞。
她扶着陆霆骁,让他慢慢躺进摇椅里。为他盖好那条他常用的薄毯。
然后,她坐在摇椅旁的石凳上。握住了他一只手。
他的手,很凉。像握着一块渐失温度的玉。
他们都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温暖的蛋黄。缓缓地,一点点地,沉入远山与地平线的怀抱。将天空,渲染成一片壮丽的、层次分明的橘红与瑰紫。
云彩被镶上了金边。光线变得柔和,失去了锋芒。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种静谧的、庄严的、走向终结的美之中。
陆霆骁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绵长。
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即将唱到尾声。
苏晚握紧了他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同样布满皱纹的脸颊上。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的余温。
他似乎有所感应。
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看向她。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底。那里,映着她的身影。只有她。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扯动嘴角。想给她一个笑容。如同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
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风声吹散。
但她听清了。
每一个字,都像刻在了她的灵魂上。
他说:
“晚晚……”
“这一生……太短了。”
无尽的遗憾,与满足,交织在这声叹息里。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用尽最后的、全部的眷恋与期盼,一字一字,完成他与人世,最后的约定:
“下辈子……”
“早点找到我……”
然后,他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嘴角,似乎还凝结着那抹未完成的、温柔的笑意。
他的呼吸,停了。
手,在她掌心,彻底松弛下来。
头,轻轻歪向一侧。像是累了,终于陷入了沉睡。
夕阳,在这一刻,完全沉没了。
最后一丝光亮,从天边抽离。暮色,如同温柔的潮水,悄然漫上来了。
世界,陷入一片宁静的、蓝灰色的朦胧。
苏晚没有动。
她依然握着他冰凉的手。脸颊,依然贴着他失去温度的手背。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着他被暮色笼罩的、平静的睡颜。
风,轻轻吹过。摇椅,停止了晃动。
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为他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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