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悸动

　　旭东翔用尽全身力气抬起的手指，直愣愣地指向那株正在一张一合、露出满口柔软绒毛“利齿”的观赏型食人花。他粗重地喘着气，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你……你牛逼！”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有种……你跟那个比！看谁不被它吞掉！”
　　这句挑衅，带着一种输光了裤衩后的破罐子破摔。
　　田乐甜举着记录仪，差点没拿稳。她的史官雷达“嗡”的一声就响了，她敢用自己下个月的异星零食打赌，旭东翔这架势，就是典型的“技术场上输了，体育场上被碾压，只能靠耍无赖找回场子”。
　　得，今儿这素材标题她都想好了——《绿源星雄狮的最终挣扎》。
　　方浩然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蹲在那棵螺旋藤下，手里的数据探针发出幽蓝色的微光，一丝不苟地分析着藤蔓样本。他只是瞥了一眼那朵慢悠悠开合的食人花，个人终端的镜片上就自动跳出一行冷静到残忍的数据。
　　“嗜光性捕蝇花，绿源星观赏植物变种。其‘利齿’为绒毛结构，用于粘附小型飞虫。经红外热感扫描分析，该植物的捕食逻辑基于温差和信息素。结论：它对碳基生物的兴趣，低于对一颗发热的石头。”
　　说完，他收起探针，站起身，视线终于落在了还瘫在地上的旭东翔身上，平静地补上了最后一刀。
　　“根据热量感应分析，你此刻的体表温度及汗液中信息素的浓度，都远高于我。它对你的兴趣，比对我大137.8%。建议你保持静止，降低被系统误判为大型食物源的风险。”
　　“噗——”
　　这一次，旭东翔不是差点吐血，他是真的感觉喉头一甜。
　　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方浩然“你你你”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胸膛剧烈起伏，那张帅气的脸涨得通红，像是马上就要原地变身成绿源星的狂暴巨兽。
　　“走！干活！”
　　最终，他把满腔的怒火，转化成了工作的动力，一把拽过旁边堆着的装饰彩带，大步流星地冲向了攀岩赛道。
　　田乐甜强忍着笑，举着记录仪跟了上去。镜头里，旭东翔那气冲冲的背影，每一步都像是要踩碎学院的地板。而在镜头的另一端，方浩然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正在检查赛道旁预留的能量接口，一副“我只是在工作”的冷漠模样。
　　但田乐甜的镜头，还是不受控制地，在他那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侧脸上，多停留了零点五秒。
　　自从图书馆那次“系统崩溃”后，他躲了她一整天。现在，终于不躲了。
　　虽然，这“不躲”的原因，是为了和旭东翔斗气。
　　攀岩赛道旁的装饰工作，比想象中要麻烦。那些巨大的、色彩斑斓的蘑菇高低错落，彩带需要穿过它们的菌伞，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乐甜！把那头递给我！”旭东翔已经爬上了一颗高达十米的蓝色巨菇，冲着下面的田乐甜喊道。
　　“来啦！”
　　田乐甜抱着一卷彩带，也学着旭东翔的样子，手脚并用地爬上旁边一颗稍矮一些的橙色蘑菇。这蘑菇的菌盖很有弹性，踩上去像个巨大的蹦床。
　　她站稳身子，把彩带的一头奋力扔向旭东翔。
　　就在她发力的瞬间，脚下那Q弹的菌盖猛地一沉，又倏然弹起。田乐甜一个没站稳，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她的视线里，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下面，是一片绿油油、看起来很柔软的草地。
　　那是从绿源星移植过来的特有植物——痒痒草。只要有温度超过三十度的物体接触到它，它就会分泌出一种神经刺激素，让人狂笑不止，直到力竭。
　　“乐甜小心！”
　　旭东翔在上面看见这一幕，琥珀色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一个念头——接住她！
　　他大吼一声，从十米高的蓝色蘑菇上纵身一跃，像一颗扑食的猎鹰，朝着田乐甜下坠的方向飞扑过去！
　　这是一个完美的、充满了英雄主义色彩的动作。
　　如果……如果他没有算错自己的体重和冲击力的话。
　　“轰——！”
　　旭东翔没有接住田乐甜。
　　他像一颗陨石，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田乐甜脚下那颗橙色大蘑菇上。
　　脆弱的菌柄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应声而断。
　　于是，场面变成了——田乐甜、旭东翔、还有那颗巨大的橙色蘑菇，三者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一起滚进了下面那片绿油油的、无辜的痒痒草丛里。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只持续了零点一秒。
　　下一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哈哈哈哈……”
　　“靠！哈哈哈哈……这什么鬼东西……哈哈哈哈……”
　　一股无法抗拒的痒意从接触到草叶的每一寸皮肤疯狂涌入，直冲天灵盖。那笑声根本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胸腔里、从腹腔里，不受控制地猛烈炸开！
　　田乐甜想停，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她蜷缩在草地里，整个人笑成了一只煮熟的虾米，腹部肌肉一阵阵抽搐，眼泪和口水糊了一脸，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旁边的旭东翔更惨。他体格大，接触面积也大，笑声洪亮得像是打雷，整个人在草地上疯狂打滚，一边笑一边用拳头捶地，但根本无济于事。
　　整个场面，一度非常失控。
　　方浩然就站在那片草丛的边缘。
　　他刚刚检查完最后一个能量接口，一回头，看到的就是这幅……堪称“生态灾难”的画面。
　　他看着在草丛里笑到快要断气的两个人，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程序卡顿的空白。
　　他没有下去。
　　他只是站在那里，抬起手腕，启动了他的个人终端。
　　蓝色的光屏亮起，他调出学院生态穹顶的管理系统，手指在上面飞快地点了几下。
　　【环境控制系统】→【绿源星穹顶】→【区域：A-07】→【启动：精准灌溉模式】
　　【参数设定：水温5摄氏度，流量7.5L/s，覆盖范围……】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精准地画了一个圈，不多不少，正好框住了那片痒痒草。
　　【确认执行。】
　　下一秒，穹顶上方，几个隐藏的喷头悄无声息地探出。
　　一场精准的、冰凉刺骨的人工降雨，从天而降，只覆盖了那片让他们笑到窒息的草地。
　　“嘶——！”
　　冰冷的水浇在发热的皮肤上，那感觉，像是把一块烧红的烙铁扔进了冰桶里。
　　神经刺激素的效果，瞬间被低温抑制。
　　笑声，戛然而止。
　　旭东翔和田乐甜浑身湿透地从草地里爬起来，两个人对视一眼，头发上还挂着草叶和水珠，样子狼狈到了极点。
　　还没等他们说些什么，两条干燥、温暖的毛巾，递到了他们面前。
　　方浩然就站在那里，一手拿着一条毛巾，另一只手还保持着操作终端的姿势。
　　他把其中一条塞给旭东-翔，然后，将另一条递到了田乐甜面前。
　　他的视线，落在她被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和通红的鼻尖上，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数据流再次开始疯狂运转。
　　最终，他用他那已经能被田乐甜自动翻译的、独有的关切语调，一字一句地开口：
　　“你的核心温度再次出现异常波动。你需要保持冷静。”
　　田乐甜接过那条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毛巾，胡乱地擦着脸。
　　她看着他那张一本正经、仿佛刚刚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系统维护的脸，听着那句无比熟悉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关心”。
　　终于，没忍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次，不是被痒痒草逼的。
　　是发自内心的，不受控制的，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甜滋滋的笑意。
　　那笑声清脆悦耳，像一串小小的风铃，在这安静的穹顶里，轻轻地、撞进了方浩然的耳朵里。
　　方浩然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所有的分析模块、所有的逻辑算法，都在那双弯成月牙的、亮晶晶的眼睛里，彻底溺亡。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法控制的热流，“轰”的一声，从他的脖颈，直冲耳根。
　　他猛地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看哪里。看旁边的蘑菇，蘑菇的颜色参数在眼前混乱；看地上的草叶，草叶的结构图在脑中分解。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无法处理的乱码。
　　而乱码的中央，只有她那张灿烂的、甜得要命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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