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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息万变
接下来几日,邺都的秩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归正轨。
沈昭珏留了下来。化名白起,卸去夜行衣,换上常穿的劲装,遮面的黑巾换成了一副银质面具,腰间则多了块燕王府客卿令牌。
他行事磊落坦荡,待人温和亲和,加之王府客卿的身份与精湛武艺,不消数日便在残存的燕州守军及裴观野带来的将领中站稳脚跟,威望渐显。
他常出入谢桉养伤的别院,既带来外界最新动向,也细致问询伤情与用药,照料得周全妥帖。
“介游,城西营房修缮进度如何?”谢桉靠坐榻上,望着正为自己检查伤处的沈昭珏,声音轻缓。
他面色仍显苍白,精神却比前几日好了几分。
沈昭珏动作轻柔避开伤口,闻言抬头,眼底漾着温和笑意:
“世子放心,木料石料均已备齐,征调的民夫也安置妥当,五日内必能完工,绝不让将士们再受冻寒。”
稍作停顿,又补充道,“城外调来的几位医官已分派至各伤兵营,药材虽仍紧缺,但已按伤势轻重排定次序,能多救一人便是一分希望。”
谢桉缓缓点头,心头稍定。沈昭珏的周到稳妥,总能为他省却诸多心力。“有劳你了。”
他凝视着沈昭珏,语气骤然郑重,“介游,在此地,你之言,便如我之言。遇需决断之事,你可自行处置,不必事事回禀。”
这话分量千钧,近乎全权托付。
沈昭珏微怔,随即敛去笑意,神色肃然拱手:“昭珏必不负所托。”
恰在此时,裴观野端着药碗步入屋内,恰好将谢桉后半句听入耳中。
他脚步未滞,面色如常地走到榻前,将药碗递向谢桉,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沈昭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沈昭珏坦然迎上视线,微微颔首示意,气度从容。
谢桉接过药碗,浓重的药苦让他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药要趁热喝。”裴观野的声音在旁响起,平淡无波,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压力。
谢桉看他一眼,未多言语,屏息将碗中漆黑药汁一饮而尽。
刚放下空碗,一枚蜜饯已递至唇边。他微怔,抬眼望向裴观野。
裴观野神色淡然,只淡淡道:“吃了。”
谢桉沉默片刻,终究张口含下蜜饯。清甜瞬间在舌尖化开,将满口苦涩涤荡大半。
沈昭珏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眸光微闪,随即自然移开视线,对谢桉道:“世子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先去城西督促进度。”
“去吧。”谢桉颔首应允。
沈昭珏又对裴观野略一拱手,转身稳步离去。
屋内只剩两人。裴观野拿起空药碗,状似随意地问道:“你对他,倒真是信得过。”
谢桉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闻言眼未睁开,声音淡然: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介游是君子,更是可靠的盟友。”
“盟友……”裴观野低低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难辨深浅。他立在榻边,垂眸望着谢桉苍白却平静的侧脸,终是没再多说。
至此,邺都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平衡,且效率惊人。
裴观野凭其铁腕与麾下精锐,主责外围防务、肃清残敌及应对突发战事。
他手段凌厉,决策果决,短短时日便将邺都打造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
沈昭珏则以亲和力与细致心思主理内政,安抚民心、调配资源、修缮城防、照料伤兵,将燕王府旧部与裴观野部众间的摩擦消弭于无形,让整个后勤体系顺畅运转。
而谢桉,虽因伤无法亲力亲为,却成了联结两股力量的核心。他卧于病榻,听取双方禀报,做出最终决断。
裴观野与沈昭珏虽行事风格迥异,却因对谢桉的维护与共同的目标,形成了默契的互补。
邺都这座饱经战火的孤城,在三人合力之下,宛如一件被精心修补的瓷器——裂痕仍在,内里却已重新凝聚起坚韧的力量。
冰雪依旧覆盖城郭,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冻土之下,希望的嫩芽正在悄然萌发。
裴观野立在城头,望着下方指挥民夫搬运木石的沈昭珏,又回头望向燕王府别院的方向。
他清楚,眼下的平衡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与沈昭珏,终究是道不同之人。
但此刻,守护好谢桉与他在意的一切,是压过所有私心杂念的首要之事。
至于将来……他眸色渐深,那便各凭本事,再做了断。
正当萧珩因攻城失利焦躁难耐,紧锣密鼓整顿兵马筹备再战之时,邺都城内的裴观野与沈昭珏,却未选择一味固守。
依托裴观野麾下玄甲骑超凡的机动性与攻坚力,加之沈昭珏对战事战术的熟稔于心,二人竟频频主动出击。
小股精锐骑兵如暗夜鬼魅,屡次穿透萧珩大军的封锁线:有时是奔袭尚未被完全掌控的周边城镇,抢购药材、盐铁等急需物资;
有时则瞅准时机,突袭萧珩的辎重队伍,焚粮草、劫军械,动作迅猛如雷,一击得手便即刻撤离,绝不恋战。
这般打法,让兵力占绝对优势的萧珩部众疲于奔命,空有大军却无从发力。
更让萧珩怒不可遏的是,对方胆大包天,竟数次于深夜潜入其军营附近,以火箭射营、焚烧草料场,甚至散播“敌军劫营”的谣言,引发全军夜惊。
虽未造成毁灭性重创,可这种无休无止的骚扰,如附骨之疽般啃噬着联军士气,也让萧珩本人不胜其扰——
他睡眠严重不足,眼下乌青愈发浓重,眼底满是难掩的疲惫与戾气。
“废物!连几个宵小都防不住吗?”营帐内,萧珩对着负责巡防的将领厉声咆哮,声音因怒火与连日疲惫而沙哑破碎。
他只觉自己像一头被群狼环伺的猛虎,空有千斤蛮力,却屡屡被对手撕咬得皮肉外翻,满腔怒火无处宣泄。
可坏消息从不单独降临。
就在他全力应付燕州战局这摊烂泥时,来自京都的密报已如雪片般涌入营中。
留守东宫的属官在密信中急报:三皇子萧瑾近来活动诡秘频繁,不仅暗中勾结朝臣,更棘手的是,久居深宫、向来看似沉寂安分的皇后——萧瑾生母,竟也打破沉寂,开始频繁走动。
母子二人已然结成同盟,取得联系,正伺机绕过他,设法接触被隔绝消息的陛下!
萧珩捏紧密报,心头猛地一沉。他比谁都清楚,父皇虽看似被他用药钳制,可多年帝王积威仍在。
若真让萧瑾与皇后找到机会在驾前进言,哪怕只是拿到父皇的只言片语,对他而言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京都,才是他权力的根基,绝不容有半分闪失!
内忧外患,骤然交织爆发。
前有邺都久攻不下,谢桉、楚叙之如芒在背,骚扰不断;
后有京都萧瑾母子虎视眈眈,欲动摇他的根本。
他仿佛被困在一个不断收紧的铁笼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压迫感。
必须回京!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不先稳住京都、铲除萧瑾这个心腹大患,他在前线打下的一切,都可能在旦夕间倾覆。
巨大的压力与连日的挫败感,如毒火般灼烧着他的理智。
萧珩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瓷质茶盏应声碎裂,茶水溅湿了密报。他眼中布满血丝,那是被逼至绝境的疯狂与狠厉。
“好,好得很!”他咬牙切齿,字句从齿缝中挤出,“都想趁孤之危,是吧?”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即刻班师回京的冲动。不行,他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再次回来的时候,他必须给燕州、给谢桉和裴观野,留下一个永世难忘的教训,一个让他们再也无法威胁到自己的“绝对保障”!
东宫,深夜
烛火在风口中摇曳不定,将萧珩因愤怒与挫败而微微扭曲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交错,更显阴鸷。
殿内气氛沉凝如冰封,一众心腹幕僚垂首立在阶下,连大气都不敢喘,无人敢率先打破这死寂。
“废物!”萧珩终于按捺不住,低吼出声,一拳狠狠砸在案几上。
厚重的梨花木案几震颤不休,案上茶盏乒乓乱响,滚烫的茶水泼溅而出,烫得他手背上泛起红痕,他却浑然不觉。
“区区邺都,孤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耗了这许久,竟连个邺都都拿不下,还折了这么多兵!谢桉、楚叙之……还有那个放冷箭的鼠辈!”
他胸膛剧烈起伏,鼻翼翕动,眼底翻涌着志在必得却功亏一篑的极致羞辱。
尤其想到自己的挫败竟落在谢桉眼中,这份怒意更如燎原之火,烧得他几乎失控。
一名老臣硬着头皮上前劝谏:“殿下,燕州经此一战,已然元气大伤。不如暂缓兵锋,养精蓄锐以图后计……”
“缓?”萧珩猛地转头,目光阴鸷如淬毒利刃,“待到楚叙之在燕州站稳脚跟?待到谢桉与他拧成一股绳吗?”
他冷笑一声,声音里透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孤等不了!传令下去,京畿大营及周边兵马,十日内,给孤凑足十万大军!孤要亲征,踏平邺都!”
幕僚们闻言顿时哗然,纷纷出言阻拦。
“殿下,十万大军非同小可,粮草筹备需耗费时日……”
“京畿防务空虚,恐生变数……”
“此事还需陛下圣旨应允……”
“圣旨?”萧珩嗤笑出声,满是不屑,“父皇正在静养,岂能因琐事打扰!此战,孤势在必行!”
他心中清楚,唯有速胜,才能掩盖擅自调兵的僭越之举,堵住朝中悠悠众口。
而眼下成败的关键,全在赤羽军。
这支直属皇帝的亲军,是大夏最精锐的战力——
将士皆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历经沙场淬炼,战法凌厉狠绝,更有独门甲胄与兵器,寻常军队对上,往往未及近身便已折损过半。
多年来,赤羽军镇守京畿,护国安危,从未有过败绩,堪称皇室手中最锋利的剑。
可也正因如此,赤羽军只认圣旨兵符,没有信物,别说调遣出征,他连军营都踏不进去。
“必须得让赤羽军跟着!”萧珩攥紧拳头,眼底闪过势在必得的狠厉,
“有赤羽军为锋,踏平邺都便如探囊取物;没了他们,十万大军也不过是徒增伤亡的乌合之众!”
一众幕僚面面相觑,谁都清楚赤羽军的厉害,可调动这支军队的难度,堪比登天。
萧珩眼中寒光一闪,心中已有毒计。他当即密令心腹,以“宫中设宴,恩赏眷属”为名,将赤羽军几位核心将领的父母妻儿,“体面”地“请”入宫中别苑居住。
名为荣宠,实则软禁,用至亲性命拿捏住将领们的软肋。
同时,一封密信悄然送抵赤羽军营——家眷安危,全系于诸位将军一念之间。
此计毒辣至极,直击要害。纵使赤羽军将领个个铁骨铮铮,对皇室忠心耿耿,可在至亲性命的威胁下,也只能暂时低头妥协。
毕竟谁都清楚,这支军队再勇猛,没了主将调度,也难发挥十成战力。
解决了赤羽军的阻碍,萧珩悬着的心落下大半,立刻想到了北境沈家。
若能说动镇北军从旁呼应,此番征燕州的把握便又多了几分。
他当即派出快马信使,携密信星夜赶赴北境,要求沈大将军出兵策应,至少也要牵制住燕州侧翼兵力。
然而,镇守北境的沈大将军沈确,乃是历经两朝的沙场老将,深谙朝堂波诡云谲的凶险。
太子此番为了调动赤羽军不惜行软禁之策,行事已然失了章法,近乎疯狂,他岂会轻易卷入这趟浑水?
接到密信后,沈大将军未作一字回复,反而立刻以“边境不宁,恐有宵小滋事”为由,写信下令京都沈府内外全面戒严。
所有沈家子弟无令不得出府,府中护卫增至三倍,将整个沈府守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
他无法将家人转移出京——那等同于公然对抗皇权,只能用最直接的方式将家人护在府中,让太子无从下手要挟。
萧珩派去的信使在沈府外吃了闭门羹,连府门都未能踏入半步。
消息传回东宫,萧珩怒极反笑。他亲自提笔修书一封,通过特殊渠道直送北境帅府,言辞间已没了往日的伪装:
“沈将军是要坐观成败了?孤欲借将军虎威平叛,将军却紧闭府门避而不见,是何道理?”
沈大将军的回信来得很快,措辞不卑不亢:“殿下明鉴,老臣职责在于镇守北境安危,寸步不敢擅离。
京都家眷,皆赖陛下天恩与朝廷法度庇佑,不敢以边事轻扰殿下。沈家上下,唯知忠君卫国,其余朝堂纷争,不敢与闻。”
萧珩捏着回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老狐狸,当真是滴水不漏!
他再次传书,语气已带上赤裸裸的威胁:“好!既然沈将军要明哲保身,那便管好你的儿子!若让孤查到镇北军与燕州叛逆沆瀣一气,休怪孤不顾君臣情分!”
这一次,沈大将军的回信更短,却字字重若千钧:“殿下放心,镇北军,绝不介入燕州之事。老臣以沈家历代忠烈之名起誓。”
“忠烈?哼!”萧珩将信纸狠狠揉成一团,掷在地上。
他知道,沈家这是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了。但对方以“忠烈”之名起誓,承诺北境军绝不插手,至少在明面上,他已无法再逼迫过甚。
等着吧,沈确。等孤他日即位,看你还能这般置身事外吗?
不过,眼下也足够了。
十万大军已然开始调动,而那支令人生畏的赤羽军,也已在他的掌控之下,整装待发。
萧珩望向北方,眼中翻涌着滔天杀意与志在必得的疯狂。
“谢桉……且看这一次,还有谁能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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