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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麟砺
潍水河畔的冻土被铁镐与汗水硬生生啃开。三丈深的壕沟如同一条狰狞的伤疤,蜿蜒在龙首原焦黑的土地上。浑浊的潍河水被粗大的毛竹水龙奋力引入沟中,冲刷着昨夜渗入地脉的邪毒黑冰。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细密的、泛着诡异金属光泽的油膜,散发出混合着铁锈与腐肉的腥甜,熏得掘壕的汉子们阵阵干呕。
“水冲不净!”一个满脸泥浆的老匠户拄着锹,望着沟底翻涌的黑水,声音嘶哑绝望,“这毒……像长了根!”
萧宇轩站在沟沿,寒风卷起他沾满泥点的旧氅。他俯身抓起一把湿冷的泥土,指间黏腻异常,几缕肉眼难辨的灰黑细丝竟如活物般试图钻入他掌纹!他猛地甩手,掌心传来针扎似的微麻。
“都督!玄微道长有发现!”陈仲喘着粗气奔来,指向学堂废墟旁临时搭起的药棚。
药棚内弥漫着浓烈的草药苦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玄微子正小心翼翼地从一只陶碗中挑起几缕随黑水冲下的灰黑“根须”,置于一片洁净的琉璃片上。琉璃片下,一盏特制的油灯发出幽蓝光芒。只见那“根须”在蓝光照射下,竟如蛛网般骤然张开无数细微至极的透明触丝,贪婪地吸附在琉璃表面,留下点点腐蚀的焦痕!
“非虫非草,乃‘尸金蕈’孢子!”玄微子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此物遇血气则萌,嗜食金铁精气!狼傀污血中混入此蕈孢,落地生根,吸附地脉中的矿气而疯长!根须所至,土石酥脆如朽木,草木枯萎,汲其生长之谷物……食之如吞金屑,腑脏俱穿!”
药棚内外死一般寂静。昨夜血战的恐怖尚在眼前,这无形无质、扎根地脉的邪毒,更令人遍体生寒。这意味着,他们赖以存续的土地,正在变成缓慢杀死所有人的毒巢!
“可有解法?”萧宇轩的声音沉如铁石。
“难!”玄微子摇头,拂尘指向琉璃片上仍在蠕动的根须,“需以阳火烈性之药,焚其根本。然此蕈孢深潜地底,寻常药力难及……”他目光扫过药棚外堆积的药材,尽是些清淤拔毒的寻常草药,缺了几味至关重要的猛药,“……需‘赤阳地精’为主药,辅以‘烈血藤’、‘雷击木炭’入药,方有一线生机。”
“赤阳地精?”纪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风雪的寒气,“此物生于极西酷热戈壁深处,河西绝迹!烈血藤生于南疆瘴疠之地,雷击木更是可遇不可求!”墨家钜子脸上沾着机油的污迹,眼神却锐利如刀,“严鞅昨日已签发《限垦令》,又断我药材商路,此三药……难如登天!”
萧宇轩的目光掠过玄微子凝重的脸,掠过纪翟眼中的焦灼,最终落在药棚外——那些顶着风雪,依旧在毒土之上奋力掘壕、试图引水冲刷毒根的佝偻身影。他们的脸上有恐惧,有疲惫,却唯独没有放弃。
“潍水继续引!”萧宇轩斩钉截铁,“能冲走一分毒,便是一分生机!玄微道长,现有药材,可能延缓毒发?”
“可暂拔体表浅毒,压制孢囊萌发速度。”玄微子点头,“然非长久之计,根毒不除,终为大患!”
“延缓足矣!”萧宇轩眼中寒芒一闪,“纪先生,护生墙,今日起筑!就用这被毒浸透的土!”
“什么?!”纪翟与玄微子同时愕然。
“毒土筑墙?”陈仲也失声。
“不错!”萧宇轩抓起一把泛着灰黑光泽的泥土,五指用力攥紧,泥浆从指缝溢出,“此土饱吸尸金蕈孢,坚逾寻常!以其为墙基,外层再覆以夯土、木石!纪先生,墨家可有法门,在墙体内暗设火道?”他目光灼灼盯住纪翟,“待他日寻得赤阳地精等猛药,研磨成粉,混入燃煤,由火道输送热气,自内而外……焚毒!”
纪翟眼中骤然爆发出精光!他猛地蹲下身,抽出随身炭笔,在冰冷的地面上急速勾勒:“妙!妙啊!以毒土为基,反增其坚!内设回环火道,遍布墙身!药粉混燃煤,热气蒸腾,如炼丹炉鼎!此墙……可名‘净秽壁’!”
希望的火苗瞬间在药棚内点燃。毒土,不再是绝境,竟成了抵御外敌的壁垒材料!玄微子抚须长叹:“存亡之道,存乎一心!此乃绝处逢生之机!”他立刻转向药柜,“老道这就调配压制之药,先保掘壕筑墙壮士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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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都督府·临时工坊
工坊内炉火熊熊,敲打锻造之声不绝于耳,空气灼热。纪翟正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肌肉虬结,汗水如溪流般淌下。他手中铁锤翻飞,精准地敲打着一块烧得赤红的弧形铁甲。铁甲形制奇异,非鱼非鳞,边缘布满细密的榫卯接口与凹槽。
“阿土!‘柔钢’!”纪翟头也不抬地吼道。
“来了师傅!”阿土应声,双手捧着一块烧得微微发软、泛着奇特暗蓝光泽的薄钢板跑来。此钢乃纪翟用秘法反复锻打掺杂了少量陨铁碎屑的熟铁而成,坚韧异常且富有弹性。
纪翟接过柔钢,将其嵌入那弧形主甲边缘预留的凹槽中,铁锤如雨点般落下,火星四溅。榫卯在高温与巨力下严丝合缝地咬合。他又取过旁边一个布满孔洞、形如蜂窝的陶制内衬,小心地嵌入主甲内侧。陶衬孔中,预先填满了玄微子特制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驱毒药粉。
“定边,穿上试试!”纪翟抹了把汗,将手中这件融合了钢铁、陶衬、药囊的奇异护甲递向角落。
萧定边拄着父亲那柄未开刃的礼剑,单腿支撑着站起身。他的左腿依旧裹着厚厚药布,但皮肤下那游走的黑气在礼剑柄中药粉持续驱散和玄微子针药压制下,已暂时蛰伏。他接过护甲,入手沉甸甸的,却带着炉火的余温。护甲覆盖左胸至左肩,形如半片麒麟覆身,外层是坚硬的弧形主甲,内衬是布满药孔的陶片,柔韧的暗蓝柔钢覆盖关节要害,整体散发着一种粗犷而精密的威慑力。
“此甲,名曰‘虎麟’!”纪翟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主甲护心脉,柔钢护关节要害。陶衬藏药,可缓释拔毒!更关键处……”他指向护甲左肩一处微微凸起的、形似虎首吞口的机关,“此处内嵌‘连珠弩心’,接驳你手中礼剑!”他拿起那柄礼剑,剑柄末端赫然多出一个精巧的金属接口,“遇敌危急,旋动剑柄此处机括,剑柄即脱离,其内藏三寸精钢破甲弩箭三支,可自虎首激射而出!此乃保命杀招,非生死关头,不得轻用!”
萧定边抚摸着冰冷的甲片,感受着内衬陶片的粗糙与药粉的苦香,又掂了掂手中看似古朴、实则暗藏杀机的礼剑。父亲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存续之道…手中之器,心中之念,皆需有千钧分量!”一股沉甸甸的力量感,自掌心蔓延至全身。
“谢纪先生!”少年挺直脊梁,将沉重的虎麟甲套上半身。冰冷的金属贴合着年轻而坚韧的躯体,左肩虎首吞口在炉火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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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密室·烛影摇红
密室狭小,仅容一案一灯。萧明心伏在案前,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绾起,几缕发丝垂落,拂过她专注的侧脸。案上铺着那张沾血的《工正遗录》残卷,旁边散落着无数写满娟秀小字和复杂几何图形的草纸。一盏特制的三芯油灯,灯焰被调整成奇异的青白色,光线集中于残卷之上。
残卷上,除了那些晦涩的机关图谱和古篆批注,在青白灯焰的照射下,竟隐隐浮现出无数淡金色的、极其细微的脉络!这些脉络如同活物的血管,在图纸的线条间蜿蜒流淌,构成了一幅更加玄奥精密的能量流转图!
萧明心纤细的手指,捻着一根细如发丝、顶端镶嵌着极小水晶的探针,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淡金色脉络的走向,轻轻触碰着图纸上标注的一个复杂齿轮组节点。她的指尖稳定得可怕,全神贯注。
“地脉…共振…”她喃喃自语,清澈的眼眸倒映着灯焰与金纹,“工正前辈…您是以机关术…模拟大地脉动?”她的探针顺着金纹移动,最终停留在一个被无数细微金纹环绕、形似心脏的核心枢纽处。此处图纸破损严重,被血污覆盖了大半。
她秀眉微蹙,指尖灌注一丝极细微的内劲,注入探针尖端的水晶。水晶在青白灯焰下折射出七彩光晕,缓缓扫过那片血污。光晕流转间,血污覆盖之下,竟隐约透出几行更加古老的、仿佛用极细金丝嵌入纸髓的戎文符号!符号扭曲如蛇,透着一股原始而邪异的气息,与残卷整体的浩然古意格格不入!
“果然有夹层!”萧明心心中一震。她立刻取过旁边一块特制的、吸饱了药水的柔软皮膜,小心翼翼覆盖在那片血污区域。皮膜迅速吸走表层污渍,露出底下被金丝戎文环绕的核心枢纽图案——那并非中原机关常见的方正轮轴,而是一个狰狞的、滴血的狼头!狼头图案的线条,竟与她在父亲带回的北戎机关兽碎片上看到的咒文纹路如出一辙!
“北戎巫咒…被工正前辈…强行嫁接入机关核心?”一个大胆而可怕的猜想在萧明心脑中炸开!她指尖微颤,探针再次点向那狼头图案中央,试图感知其能量流向。
嗡——!
一股冰冷、暴戾、充满无尽嗜血渴望的意念,如同蛰伏的毒蛇,顺着探针猛地窜入萧明心指尖!密室内的青白灯焰骤然疯狂摇曳,颜色瞬间转为妖异的暗红!萧明心闷哼一声,如遭重击,脸色煞白,手中探针“啪”地一声断为两截!残卷上那狼头图案在暗红灯光下,竟似活了过来,獠牙开合,血眸欲滴!
“邪念反噬!”萧明心强忍识海翻腾的剧痛与恶心,当机立断,抓起案头玄微子留下的一个青玉小瓶,拔开塞子,将里面清冽冰凉的药液尽数泼向残卷!
嗤啦——!
药液触及残卷,如同冷水泼入滚油!那妖异的暗红光芒与狼头虚影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剧烈扭曲挣扎,最终不甘地消散。灯焰恢复青白,残卷上的金纹脉络也黯淡下去,仿佛一切只是幻觉。唯有那断掉的探针和萧明心指尖残留的冰冷刺痛,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
少女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后背。她看着残卷上那被药液打湿、依旧狰狞的狼头图案,又看了看手中断裂的探针,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冰冷的、属于战士的火焰。
“以水利克机关…以正念…破邪咒!”她抓起炭笔,在草纸上飞速写下新的推演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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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塬边缘·重生柳林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枯黄的败草与灰烬。一片新翻的土地上,数百株柔弱的柳树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玄微子手持罗盘,脚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词。数十名自愿跟随的道门弟子与安稷营民夫,正小心翼翼地将混合了特制药粉的泥土填入树坑,夯实根基。
“坎位离土!震宫注水!”玄微子拂尘一引,指向特定方位。弟子们立刻行动,将调配好的药水注入相应树坑。
“道长!这些柳树…真能吸走地里的毒?”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农扶着树苗,声音充满希冀又带着怀疑。
“重生柳,其根须有奇效,可缓慢汲取地中阴秽金气,转化滋养自身。”玄微子沉声道,“假以时日,柳林成阵,辅以贫道阵法疏导,未必不能净化此方毒土!此为…以木克金,以生克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嚣张的呼喝由远及近!
“让开!都让开!奉榷税监严大人令:此地乃官地,所植之物皆属官产!安稷营擅植私木,违抗《限垦令》,着即……全部拔除!违抗者,枷送金城!”
一队如狼似虎的黑衣卫,簇拥着一名税吏,气势汹汹地闯入柳林!为首者手持盖着鲜红官印的公文,不由分说,挥鞭就抽向最近的一名护着树苗的民夫!
“啊!”民夫惨叫一声,脸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住手!”玄微子须发戟张,一步踏出,挡在民夫身前,拂尘如鞭,啪地一声格开了再次抽来的马鞭!“此乃贫道率众所植,与安稷营无关!尔等岂敢毁伤生灵,践踏生民活路?”
“无关?”税吏冷笑,指着柳林边缘安稷营刚刚立起的界桩,“界桩在此!还想狡辩?老道,识相的就滚开!否则连你一起锁了!”
黑衣卫狞笑着上前,手中铁链哗啦作响,就要动手拔苗锁人!
“谁敢动!”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柳林外传来!只见萧宇轩带着十余名亲兵,如疾风般赶到!他并未着甲,只一身布衣,但那股浴血疆场淬炼出的煞气,让嚣张的黑衣卫也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萧宇轩!你想造反不成?”税吏色厉内荏,高举手中公文,“严大人手令在此!拔柳毁苗,天经地义!”
萧宇轩看也不看那公文,冰冷的目光扫过被鞭打的民夫脸上的血痕,扫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柔弱树苗,最后钉在那税吏脸上。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枚象征着河西都督民政之权的——螭钮银印,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沉重的光芒。
“本督依《三赦令》,授此间流民落籍安稷!其所垦之地,所植之木,皆为‘安稷户册’私产!受律法所护!”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落,“严鞅《限垦令》,禁的是‘擅垦毒土’,而非‘植柳净秽’!尔等今日毁苗,便是毁我河西生民存续之基!便是践踏国朝律法!”
他猛地踏前一步,银印高举:“本督持此印,行安稷护民之责!凡毁苗伤民者——”他目光如电,刺向那些手持铁链的黑衣卫,“即为戕害河西百姓之凶徒!按律……可就地格杀!以儆效尤!”
“就地格杀”四字一出,如同寒风卷过柳林!十余名亲兵呛啷一声,长刀齐齐出鞘半尺!冰冷的寒光映着黑衣卫惊疑不定的脸。
那税吏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握着公文的手剧烈颤抖。他身后的黑衣卫更是面面相觑,握着铁链的手心沁出冷汗。萧宇轩身后,那些原本惶恐的民夫和道门弟子,此刻眼中却燃起了火光,自发地握紧了手中的锄头、木棍,沉默地向前围拢一步。
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黑衣卫心头。他们奉命而来,只为拔苗立威,从未想过要在此与持印都督、与红了眼的流民拼命!
僵持。只有寒风的呜咽和柳苗在风中细微的沙沙声。
最终,那税吏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色厉内荏地丢下一句:“好!好!萧都督!此事……我定当禀明严大人!”说罢,竟不敢再看萧宇轩的眼睛,狼狈地一挥手:“我们走!”
黑衣卫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收起铁链,调转马头,灰溜溜地逃离了这片新生的柳林。
寒风依旧凛冽,但数百株重生柳苗,在众人沉默而坚定的守护下,倔强地挺立在焦黑的鬼塬边缘。玄微子看着萧宇轩依旧高举的银印,看着那些重新弯下腰、小心翼翼为树苗培土的佝偻身影,长长吐出一口白气,低声诵道:
“人心之苗,终破冻土……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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