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

　　正值交锋佳际，顾钦徒手翻了几个跟头，同祁闾玩起了躲猫猫。铁链甩左，他便腰下压，跃后；朝下甩，则插缝躲避，这一来一回，竟打了个有来有往，两人不分上下。
　　眼见暂时无需异灵助阵，顾钦稍稍放松下来，可正是这一懈怠坏了事。纸人扛着圆溜溜的黑脑袋，朝祁闾方向跳来。
　　顾钦心存侥幸，往高阡一瞅，三五个纸人团团将高阡包围，退不成进不成，倒是俞磬突破层层围攻，硬闯了出来，但始终快不过先行一步的纸人。

　　顾钦用双脚搅死纸人颈部，上身一转，像旋转的陀螺一般，把纸人给拽下去了。这给了俞磬反击的机会，他快速从纸人胳膊肘上抢过吓得只剩下一魂一魄的阿妧。
　　俞磬猛推了一把顾钦，再把阿妧往他怀里一塞，挡在身前，留了后脑勺给他，促道，“快走。”

　　顾钦心里万分感谢临阵救场的俞磬，可他回头迈了几步，顿时滞住了。
　　咻咻咻。
　　分身又幻化出几个纸人分身，一时间，区区半瞻废墟居然站满了数十名纸人，他们手持利剑，昂首挺胸，如同带他们寻死的白无常，封锁了所有顾钦可见缝插针的去路。
　　逃？他能逃哪。

　　高亦夏穿着黑斗篷，挽着几条黑布，打听柳戚要勒令抓人，柳府可能有大变动时，便着急忙慌地从郜京赶了过来，路上竟碰见前去柳山赏桃花的陆梣，二人疾马快鞭，两时辰的的间距缩短至仅一时辰就抵达目的地。
　　一到地方，还没下马，人群四处逃亡，摊子商铺空无一人，其恐怖之处，可以用十万大军讨伐小村庄来形容。

　　她在门口的树荫下听见只言片语，似乎成奎要将苍山老婆孩子虐杀。苍山老婆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子，她曾经参观柳府时匆忙见过，除了好看顾家以外，没留下什么印象。
　　因此，高亦夏只得根据缥缈如空的记忆找人，万幸的是，这次寻找并未耗费太多心力。她在拐角处瞧见一个女人蹲在地上，额头抵着膝盖，双手扣住小腿，整个人聚成人形压缩包。

　　高亦夏直直看她，“你……”
　　女人似乎意识到面前有人，恐慌地缓慢地抬起头，眼睛哭肿了，鼻子一抽一抽的，额间的碎发缭乱，衣服却是富裕人家才穿的。
　　女人看见高亦夏的一瞬，立即缠上大腿，甩也甩不掉，“高家主，救，救命——求求你救救我吧。”
　　这份绝望、无助、听着令人惋惜的哭语让人在瞬间有一丝触动。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触发了高亦夏底层记忆，她仅瞧一眼就认定这人乃苍山的正室，因为腰间佩戴了柳府家徽，一般只有在柳府待十年的人才会拥有家徽，这就说明，得到了柳家认可。

　　视线忽然暗沉，头顶飘来了一条黑布，女人不知所以地取下，高亦夏道，“穿上它，跟我走。”
　　“好，好。”

　　另一边，陆梣驱马赶至，一头撞上被纸人围剿的高阡。霎时，纸人迅速四散，迎上高阡迷茫的神情，向他伸出手，“上马。”
　　陆梣一拉绳子，马蹄瞪了两下，嗷嗷叫，“坐稳了，驾！”
　　快近高府门口，陆梣往左回拉，把高阡甩了过去。高阡厉声怒道，“金缕玉兵！”
　　金色大块头近乎在跌地的刹那，接住了摇摇欲坠的高阡，用金缕玉兵的手肘作支撑，脚踩大金块，侧身高跃纸人头顶，灵动地落在顾钦身边。
　　顾钦喜道，“高阡，你来了。”
　　高阡点点头，笑道，“嗯。”

　　祁闾阴森森地笑着，“哼，既然人到齐了，那开始吧！”
　　顾钦屏住呼吸，“什么？”

　　高熠灿扯着高予安的衣角，轻声道，“喂——予安，快下来，别上去了。那边危险，万一被家主逮到了，我们可就完了。”
　　他俩是偷偷跟着高亦夏马车过来的，没有报备，没有申请，若是被抓回去，挨几大板子都算轻的，以后出外勤全包。
　　高予安踩着树干往上爬，“熠灿，我们不能总待府里不出来，不练胆子，永远会害怕除邪祟，倒不如，现在多练一练。”
　　“但你也不能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练啊，出事了可咋整？”
　　“就是得危险才有效，你看上次我们在王家大宅院的时候都怕成什么样，平时打打伏魔的，一点用也没有。”
　　这是高予安第一次背叛高亦夏偷摸出来，不害怕是假的，不胆怯也是假的，他不可能一直撑在母亲的保护伞下躺生，总有一天她不在了，自己也要独当一面，撑起一片天。

　　砰。
　　高予安攀爬的手一颤，是柳府内的爆炸声，他起先想退缩逃跑，但又好奇发生了何事，便提着畏惧的心情爬到树顶，抬眼眺望——不远处的屋檐，被数十个纸人团团围住的中央，正在冒着白茫茫的浓烟。

　　祁闾揪起阿妧衣领，提了起来，“我上次不是说了，别不自量力了，在冥亡之中，任何生命都是一摊烂泥。”
　　除了一人，高高站于废墟之上的……俞磬。
　　越看越不顺眼。

　　成奎拍拍祁闾的肩膀，“别看了，赶紧的，时间不多了。”
　　祁闾哼了一声，像拎米袋一样，把人扛在肩膀。他的身材并不魁梧，却略显力量感，一步一踏，竟有种军官莅临战场的感觉，这得益于早年间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加上近前年如一日般恪守早起锻炼的习惯。

　　昔昱成了一把扭曲不成形的废铁，金缕玉兵也因战斗失利，变成物理意义上的大金块，一动不动地砸在土坑里。理论上，已经无法恢复正常水平，再次重新使用。
　　前来帮忙的柳戚，伤势过重，从化乾琴被裂两半开始，他便屡屡挫败，趴在废墟中昏迷不醒。面对高居临下的纸人，顾钦仿佛失去所有的心力，祈祷于奇迹发生。

　　俞磬口中振振有词，阿妧眉目浮现一抹火印，她突然大叫起来，无形的大手冒了出来，像沼泽难缠的淤泥，将祁闾往虚无深处带入。
　　成奎有些惊诧，对原处挺立的俞磬怒斥，“你疯了？生与亡不能进虚无道，你我都会泯灭世间！”

　　俞磬并没有就此停下，反而越念越快，他的身体渐渐若隐若现，站在微风中，好像一吹就倒。
　　成奎面目狰狞，拳头攥得咔咔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无情无义的无子，会与他对着干，明明他才是那个拥有世间情感的人。
　　虚无不断吞噬祁闾身躯，胸口处也焕发赤芒，像一颗跳动的心脏。身体一半已陷入深渊，顾钦大喜过望，可下一秒，祁闾不见了。
　　完完全全消失在空气中，没留下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顾钦十分肯定，祁闾并未被吞噬，在全部陷入的前一刻，连人带链不知所踪。

　　“本来不想动真格，但你们非逼我，我放了你们很多次，也在祁闾手下一共保了诸位两次性命，可为什么不能体谅我一点呢。”
　　成奎是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的，平静到顾钦以为他得了失心疯。展开手心，顾钦和高阡的袖子里飘出好几枚六博棋棋子。
　　如此一来，六博棋、九尾狐魂、已齐全，还剩最后半枚异灵碎片。顾钦心中一哽。

　　高阡指尖触了触，绿藤朝成奎方向迸发，由于能让韧葵藤枯萎的祁闾已走，现如今，无人可使它再度衰零。
　　刃闻先动，莲花刃搁在成奎动脉处，只需稍稍错位，成奎便能失血身亡。高阡扶着碎石站了起来，呵斥准备朝他动手的纸人，“谁敢动？”

　　纸人们停在原地，纷纷看向实战号令的成奎，他笑道，“真后悔当初没下狠手，你没被雷劈死在人间，真是我此生最大的失误。”

　　成奎在看高阡，但又好像不是在看他。笑容愈发凶恶，仿佛坏事即将发生，顾钦不由得提起十二分精神。
　　环顾四面，柳戚尚在昏迷，高阡遏制着成奎，那就只有——高阡喷了一口鲜血，难以置信地看着穿过胸前的剑刃，他不必回头就能猜出此人姓名。

　　顾钦忍着大腿伤口撕裂的疼痛，轻轻扶住高阡即将瘫倒而软绵绵的身体，“俞磬你疯了吗？”

　　俞磬此刻回了意识，不敢相信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他连扶剑的力气也失去了，“我，我……明明……”

　　成奎道，“我和你永远是一体，无论你被天界用神力感化多少次，这辈子不会脱离我的掌控。”

　　高阡额头浸出津津冷汗，体温骤然降低，几乎非常人该有的温度，这便意味着高阡极有可能死去。顾钦真有些慌张，他从未做过如此艰难的决定，在异灵球和高阡之间。选择高阡，异灵球集齐，命格籍被篡改；而选择异灵球，在往后的余生中，他绝对会后悔当初所做的决定。
　　神与人终归不同，顾钦从小到大在学堂内接受的教育，一直是大局为先，不管伤亡多少，听从天庭的安排。这并非无情，而是选择错误一方，会让诸方损失更多亦或伤亡更加惨重。
　　虽然高阡在未来尚可重来一世，可那一世却怎么能跟这一世人相比，单从人格来说，前世今生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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