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页未完成的夏

　　腊月二十九的傍晚，年味像是被打翻的蜜罐，浓稠得几乎要流淌出来。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清冽湿润，带着泥土和淡淡火药混合的特殊气息。天色将暗未暗，西边天际还残留着一抹绛紫色的霞光，与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交织在一起。

　　林家别墅门口，人影绰绰，热闹非凡。经过前一天各自家庭的温馨团聚，这群年轻人终于迫不及待地凑到了一起，准备用一场盛大的烟花，来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也宣泄他们重逢的喜悦。

　　许嘉轩的轿车后备箱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烟花，是他提前好些天就精心挑选准备的。有孩子们喜欢的“仙女棒”、“小陀螺”，也有声势浩大的“组合礼花”，长长短短的烟花棒用塑料袋装着，满满当当，像是要把整个夜空都点亮。

　　夏夏被林朔裹得像只圆滚滚的小熊，厚厚的羽绒服，毛线帽拉下来盖住了耳朵，只露出一张兴奋得红扑扑的小脸。她被这阵势感染，在李成瑞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着，小手指着后备箱里的烟花，咿咿呀呀地叫着：“爹爹！花花！夏夏要！”

　　李成瑞稳稳地抱着她，低声安抚：“好，一会儿给夏夏放。”他今天也穿了件深色的休闲羽绒服，冷峻的眉眼在暮色中显得柔和了许多。

　　林闫西围着红色的围巾，挽着许嘉轩的胳膊，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个烟花最好看。李晞和陈昊则是活力担当，已经开始帮忙从后备箱里往外搬烟花，嘴里还争论着谁去点那个最大的“彩珠筒”。许嘉禾安静地站在陈瑾安身边，看着大家忙碌，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陈瑾安则细心地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围巾。

　　一行人，加上被抱着的夏夏，浩浩荡荡地朝着小区附近那片指定的、允许燃放的宽阔空地走去。路灯已经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他们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身影，欢声笑语惊起了路边枯枝上栖息的寒雀。

　　空地很开阔，远处是城市的轮廓线，近处是稀疏的树木和枯黄的草地。空气中已经弥漫着别家燃放烟花留下的淡淡硝烟味，更添了几分年节的氛围。

　　“来来来，先从小的开始！”周泽（林朔的室友之一，也跟着一起来了）率先拆开一盒“小陀螺”，用打火机点燃引信，迅速放到平整的地面上。那小小的烟花立刻“嗤”地一声，旋转着喷射出耀眼的金色火花，像一个个活泼的精灵在地上疯狂跳舞。

　　“哇！”夏夏在李成瑞怀里激动地拍着小手，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追随着那些旋转的光点。

　　很快，每个人都手里都分到了细细长长的“仙女棒”。许嘉轩拿出打火机，一一为大家点燃。

　　嗤嗤声中，一朵朵银白色的火花在暮色中绽放开来。林闫西挥舞着仙女棒，在空中画着圈圈，银色的轨迹短暂地停留在空气中，如同闪光的签名。许嘉禾小心地举着，火光映亮了她恬静的侧脸和带着笑意的眼睛。陈瑾安站在她身旁，手中的仙女棒安静地燃烧，像一束微小的、守护的星火。

　　林朔也点燃了两根，递了一根给李成瑞。李成瑞一手抱着夏夏，一手接过。跳跃的火光同样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那惯常的冷硬线条在闪烁的光晕中变得格外柔和。夏夏好奇地伸出带着手套的小手，想去抓那亮晶晶的火花，被林朔温柔地拦住：“夏夏，烫，不能摸哦，看着就好。”

　　小小的火花在每个人手中跳跃，映着一张张年轻而快乐的脸庞。这一刻，没有学业的压力，没有分离的思念，只有纯粹的、共享的快乐。空地上回荡着他们的笑声和夏夏兴奋的尖叫。

　　“重头戏来啦！”李晞抱着那个最大的“彩珠筒”跑了过来，陈昊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长长的点火香（为了安全起见，特意准备的）。

　　大家默契地往后散开，围成一个半圆。陈昊将“彩珠筒”稳稳地固定在地上，示意李晞去点。李晞虽然性格大胆，此刻也有些紧张，她深吸一口气，蹲下身，用颤抖的手将点火香凑近引信。

　　“嗞——”引信被点燃，冒出细小的火花。

　　李晞赶紧跑回陈昊身边，陈昊自然地搂住她的肩膀。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夏夏也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小手紧紧抓着李成瑞的衣领，小嘴微张。

　　“咻——嘭！”

　　第一发彩珠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冲天而起，在墨蓝色的夜空中炸开，化作一团巨大的、金灿灿的菊花，流光溢彩，瞬间照亮了整片空地，也照亮了地上每一张仰望的、带着惊叹的脸。

　　“哇！！！”惊叹声此起彼伏。

　　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红的、绿的、蓝的、紫的……各式各样的图案在夜空中竞相绽放，有的如垂柳依依，有的如繁星点点，有的如硕大的牡丹，层层叠叠。爆炸声轰鸣，色彩绚烂，将冬日的夜空装点得如同梦幻般的花园。

　　每一朵烟花的绽放，都引来一阵欢呼。林朔下意识地靠近李成瑞，两人并肩站着，仰头望着同一片璀璨的天空。在烟花的明灭之间，他们的手在身侧悄悄碰到了一起，然后，小指勾住小指，传递着无声的默契与温暖。许嘉轩从身后环住林闫西，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林闫西安心地靠在他怀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许嘉禾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陈瑾安，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镜片后的目光在烟花的映照下，显得格外专注和温柔。

　　夏夏已经完全看呆了，小脑袋仰得高高的，嘴巴张成了“O”型，烟花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瞳孔里不断闪烁、绽放。她似乎忘了害怕那巨大的声响，完全被这极致的美景征服了。

　　烟花燃放的高潮，是许嘉轩准备的一个特制的“万花筒”。当它被点燃后，无数彩色的光点如同喷泉般涌向夜空，然后连绵不绝地炸开，形成一片几乎覆盖了整个视野的、绚烂到极致的华盖，金雨银丝，交错坠落，仿佛将星河都引到了人间。

　　空地上安静了一瞬，只剩下烟花升空和绽放的轰鸣，所有人都被这壮丽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当最后一抹光晕在夜色中消散，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硝烟味，夜空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远处还有零星的烟花在绽放。

　　“太美了……”林闫西喃喃道，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撼中。

　　大家这才仿佛回过神来，开始兴奋地讨论着刚才哪一束烟花最好看。夏夏也终于从呆滞中恢复，兴奋地在李成瑞怀里蹦跶：“爹爹！好看！还要！”

　　李成瑞摸了摸她的头：“下次再放给夏夏看。”

　　回去的路上，寒意似乎都被刚才的热情驱散了。夏夏大概是玩累了，趴在李成瑞宽厚的肩膀上，眼皮开始打架，怀里还紧紧攥着两根没点燃的仙女棒。林朔走在他身边，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和身边人沉稳的侧影，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和安宁填满。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其他伙伴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这个烟花绚烂的夜晚，如同一个明亮的注脚，镌刻在了他们共同的青春记忆里。它驱散了冬日的严寒，照亮了彼此的笑脸，也预示着，无论未来如何，他们都将这样，相互陪伴，一起走过每一个值得庆祝的时刻。新的一年，就在这片璀璨的光影和温暖的陪伴中，悄然临近。

　　就在那筒“万花筒”升至最高点，即将迸发它最华彩乐章的刹那——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第一片雪花，就在此时，悄无声息地，乘着夜色与硝烟，翩跹而至。

　　它像是一个羞涩的、却又无比坚定的舞者，乘着上升气流带来的微弱扰动，悠悠然盘旋而下，不偏不倚，正落在林朔微微仰起的、还带着烟花余温的睫毛上。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让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并非密集的鹅毛，而是稀疏的、矜持的、如同被碾碎的月光般的琼屑，自墨绒般的、已被烟花短暂照亮的夜空中，疏疏落落地洒下。

　　也正是在这一刻——

　　“嘭——！”

　　“万花筒”终于在至高处轰然绽放！

　　那不是单一的色彩，而是无数金线与银丝交织喷涌，如同天神打翻了熔金的炼炉，又随手撒下了一把碎钻，在极高的天幕上，撑开了一顶辉煌璀璨、流光溢彩的华盖。金色的雨，银色的星，拖着细长的光尾，交织着，碰撞着，发出更为沉闷而恢弘的鸣响，缓缓地、盛大地下坠。

　　而就在这片人工缔造的、极致绚烂的光雨之下，自然的奇迹正在悄然上演。

　　稀疏的雪花，变得稍稍绵密了些。它们不再是孤单的舞者，而是成了一场无声交响乐的序章。洁白的、晶莹的雪，与金灿的、银亮的人间星火，在同一个空间维度里，交织，共舞。

　　雪花穿过烟花未散的光晕，被染上了一层极其短暂的、梦幻般的色彩——掠过金色，便成了流萤；穿过紫色，便成了幻梦。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结晶，而是被赋予了温度与生命的精灵，在坠落的过程中，与那些同样在下坠的、燃烧殆尽的烟花光粒，完成了一场盛大而沉默的告别与交融。

　　火光映亮了一片雪，雪色又柔化了那一刹刺目的光。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超现实的一幕攫住了心神，连欢呼都卡在了喉咙里。

　　李晞张着嘴，忘了呼吸。陈昊搂着她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许嘉轩环着林闫西的手臂微微用力，林闫西则下意识地向后靠紧了他，仰头望着这天地间最奢侈的表演，眼中倒映着光与雪的奇迹。

　　许嘉禾轻轻“啊”了一声，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它落在她微热的掌心，与一丝尚未散去的烟花余温相遇，瞬间融化，只留下一滴沁凉的水痕，仿佛烟花流泪了。陈瑾安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同时映出了雪的纯与火的热，他那总是冷静分析的大脑，似乎也在这一刻停止了运算，只剩下纯粹的观感。

　　而林朔和李成瑞，并肩站在稍前的位置。

　　巨大的烟花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盛放，碎金烂银如瀑般倾泻，光芒将他们的身影勾勒得清晰，也将那漫天稀疏却坚定的雪花映照得纤毫毕现。雪落在林朔的肩头，落在李成瑞抱着夏夏的手臂上，落在夏夏那带着熊耳朵的毛线帽上。

　　夏夏似乎也被这寂静而壮丽的景象震慑住了，她不再吵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天上不断绽放、又不断被雪花穿过的彩色光雨，又看看爸爸和爹爹肩上、发间那一点点迅速消失的白色，小脸上充满了懵懂的惊奇。

　　李成瑞微微侧头，看向林朔。在烟花明灭不定的光芒里，在雪花无声飘落的背景中，林朔的侧脸仿佛被镀上了一圈柔和的光边，那光边之外，是飞舞的雪，是寒冷的夜，而他所在之处，是唯一的温暖与真实。林朔似有所觉，也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撼与温柔。这一刻，天地的壮阔，人间的烟火，与身边人的凝视，共同构成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致的浪漫与圆满。

　　烟花终有尽时。

　　当最后一缕光痕在夜空中黯淡、消散，那轰鸣的回音也渐渐被寂静吞噬。世界仿佛在瞬间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能听到雪花落下的、极其细微的簌簌声。

　　黑暗重新温柔地笼罩下来，但已不再是纯粹的黑。雪，不知在何时变得绵密了起来，不再是疏落的琼屑，而是成了真正的、纷纷扬扬的雪幕。它们在没有烟花照耀的夜空中，自顾自地、安静地、盛大地下着，凭借着远处城市灯火漫反射的微弱光晕，显现出一种朦胧的、灰白色的、无边无际的静谧。

　　刚才还弥漫在空气中的浓烈硝烟味，此刻也被雪带来的、清冽干净的空气快速涤荡、中和，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带着一丝微甜的特殊气息。

　　空地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每个人都还沉浸在刚才那光与雪交织的、短暂如幻觉般的奇景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直到一片完整的、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了夏夏的鼻尖上。

　　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回神，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伸出带着厚手套的小手，笨拙地想去抓空中那些数不清的白色精灵。

　　“雪……下雪了！”林闫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惊叹。

　　“是啊，下雪了。”许嘉轩应和着，低头看着她发顶落上的点点白霜，伸手轻轻为她拂去。

　　“真美……”许嘉禾轻声说，呵出的白气在灯光下氤氲开。

　　大家开始活动有些冻僵的身体，脸上都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而平静的笑容。他们收拾起地上燃放完毕的烟花残骸，准备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因为这场不期而至的雪，而变得完全不同。

　　路灯的光线穿过越来越密的雪幕，被切割成无数道柔和的光柱，照亮了翩跹飞舞的雪花，也照亮了脚下渐渐覆上一层白色的路面。整个世界变得静谧而朦胧，仿佛置身于一个童话般的琉璃之境。

　　林朔和李成瑞依旧走在前面，夏夏已经趴在李成瑞肩上睡着了，小帽子边缘沾了些许雪花。林朔伸出手，轻轻替李成瑞拍掉肩头的落雪，动作自然无比。李成瑞侧头看他，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很快融化，像闪烁的泪光。

　　“冷吗？”李成瑞低声问。

　　林朔摇摇头，嘴角扬起：“不冷。”心里是满的，怎么会冷。

　　他们的身后，是互相依偎着、踩着初雪说说笑笑的伙伴们。欢声笑语在静谧的雪夜里传得很远，惊动了路边沉睡的冬青。

　　这个夜晚，先有烟花的极致绚烂，后有初雪的静谧纯洁。极致的喧闹与极致的安宁，人间的火树银花与天地的冰肌玉骨，竟如此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构成了一场毕生难忘的视听盛宴。而这群年轻人，他们是这场盛宴的见证者，也是彼此青春里，最温暖、最坚定的同行者。雪，会覆盖掉今夜燃放的痕迹，但覆盖不掉他们心中，那光与雪共同铸就的、永恒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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