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苹果

　　2021年6月7日，早晨七点半，Z大附中高三年级全体学生在教学楼下集合。
　　按照常规，年级主任会在此时做最后的考前讲话，鼓舞士气，然而今天，一个特别的人站在了众人跟前。
　　章探之拿着发言稿，面对全年级近千双望向他的眼睛，人群的沉默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突然一笑，语气轻松地开口了，“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在全年级同学的面前发言，和现实中的这么多人交流，即使我想象过在电视机里和全国观众见面。”
　　“很感谢信任我的老师和同学，给了我这个机会，这份认可令我感动。”
　　“此时此刻，大家站在这里是为了出发参加高考，而我的任务是给予大家鼓励，我也想过应当更具激情，还是应该平淡安抚。”
　　“但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在你们即将踏上的考场里，你们是孤独的战士，也是唯一的主角，你们三年的学习和思考，志向和选择就将在这两天呈现。”
　　“高中三年，早起晚睡，反复训练，价值被不断压榨，甚至达到不了牲口的生活质量。当然，经历过低谷——将来还是低谷。大学的学习以及工作都伴随着熬夜加班和各种挫折委屈。”
　　队列中响起零星的笑声。
　　“但人类和牲口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人类会思考，会赋予自己经历和见证的事物以意义。”
　　“我们会思考，学习的意义是什么呢？为什么要为了高考去学习，人又为什么一定要不停地学习，不停地考试，不停地竞争。”
　　“我见过把成绩和学习视作自己的全部世界的人；见过有自己的目标并很好地利用了学习成绩这个工具的人；见过不喜欢学习但幸运地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卓有天赋的人；见过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接受，并且从每一件降临自己生活的事物发现意义和快乐的人。”
　　“其实学习的意义是什么，问出这个问题的人纠结的已经不是学习本身了，而是那个为了学习成绩不断努力，万分疲惫，失败怀疑的自己。”
　　“所以，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也应该只是出于自己选择未来的道路。”
　　“回想一下各位的高中三年吧，其实抛开学习的部分，剩下的应当都还不错。每天三次的校园广播可以消遣，丰富的学生组织，多样的学校活动，味道很好的食堂，自由的言论环境。可能有的同学只是学习就已经耗光了所有精力，但这整个校园的草木花卉，亭台楼阁，班级里有趣有才的同学，三层楼的图书馆，相必这些也给了你慰籍。”
　　“为了这三年的生活，即使学习苦和累了点，就当治病必要的中药，捏鼻子喝了吧。”
　　“所以我们没必要事事都考虑意义，放轻松一点，即将开始的高考，无论结果怎么样，它仅仅是一个结果。”
　　“更何况，三年的学习中不是只有苦吧？懂得的道理，解出的题目，为了那些碎片的快乐，我们是为了对这些有个交代而去参加高考的。我们的优秀一定能让全市甚至全国都大吃一惊。”
　　“最后，我想再说一遍，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你或许在班级里是默默无闻的一员，期望自己也成为他人人生剧本的主角，可又没有勇气，于是默契地将聚光灯让给一个‘更合理’的对象，默默托举起他人的青春，也观看着理想的自己。可这根本没必要，没必要自卑自伤，因为你永远无法成为他人人生剧本的主角，变得耀眼的办法有很多种，捷径的一种就是坚定自己”
　　“所以，坚定着你们此时此刻的信念吧，无论是怎样的信念，试着将自己全身心地交给它然后轻松自信地走入考场。”
　　“祝大家，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考运亨通。”
　　咔嚓，相机将这一刻定格，负责拍摄的学生会人员尽职尽责地记录，他还没有高考的概念，有些好奇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一种肃穆的感觉在他心中升起。
　　新闻稿和照片化作数据流上传网络，迅速传播。几乎帖子刚刚发布，前任学生会会长刘铭就用自己的账号转发，然后是顾勉、黄佳洁、兰眉、洛瑶、纪戎羌等等和章探之有过一段缘分的人。
　　其中点赞最高的一条是刘铭的转发，图片中章探之处于中心，正面对着台下的听众，手臂随着讲述示意，配文是“闪闪发光的你”。
　　即使不参加高考，章探之还是和同学们一起登上了大巴，他们班另两位竞赛生也是如此。
　　坐在章探之旁边的是一个平时交流很少的同学，戴着副厚眼镜，仍拿着小本子复习古诗词默写。
　　她有点不安，因为往常这个位置都是吕常在的，可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规定，人们总把他人的看法看得太重。
　　“你打算去哪哪所大学，去哪座城市？”她或许是为了缓解气氛，开口问。
　　章探之默然，只要稍微留意一点都知道他去了S大，自然也在S市。
　　“唔，我想要去X大，从事园林种植和森林养护的工作，将来在X市生活……”
　　她嘀嘀咕咕的，不知是在跟章探之说话，还是缓解自己不要紧张。
　　后来，她发挥失常，既没有去X大，也没有去X市，更没有报她想要的专业。
　　高考之后就是分别，对有的人来说是一个愉快的超长假期，对有的人来说却是一种生活的改变。
　　“以后就很难见面了，不再玩几天走吗？”吕常在挽留。
　　章探之摇头，“已经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那好吧。”吕常在故作轻松地耸肩。
　　他们沉默地收拾着书本，教室里已经陷入了热战，雪白的纸片被扬起，伴随着兴奋的叫喊。
　　人们互相告别，背着书包穿越走廊，来到空旷的花园，然后向外走出教学楼的包围，一整片天空映入眼中。这就是真正的海阔天空，此去再无高三三班了。
　　“我一个粗人也不会说话，总之，兄弟，以后有困难别忘了我，结婚了也不准不请我喝酒。”晏林煜重重拍了一巴掌吕常在的肩，出门的时候还挥了一下拳头。
　　“大恩不言谢！”刘铭直接冲着二人弯腰鞠躬，把二人吓了一跳，“在大学我也一定好好学习，不给两位师傅丢脸！”
　　“送给你们”唐棠递过来两个笔记本，大众样式，只是扉页印刷了他们在拍毕业照那天拍的六人合照。
　　“喜欢就用，不喜欢用来垫桌角也合适。”她开玩笑。
　　“即使很难再见面，即使因为各种原因以后也很少联系，但我会一直想念你们的。你们也不必挂念我，我会生活得很好。”叶渊澄说了一大段话，离开的时候也没有晏林煜那样果断。
　　对她来说，遇到这群朋友，是很难再奢望的幸运。
　　对于归心似箭的学生来说，收拾书包就是拿走最珍贵的物品，其他书本都不屑一顾，很快教室里变得空旷起来。
　　一眼望去，板报仍停留在三月，主题是“冲刺高考”，黑板上有同学留下来的涂鸦，地板和桌面上散布书本和纸片。
　　章探之以一个远比平时慢的速度收拾着，但此时也已经收拾好了，他准备起身往外走。
　　“我可以靠着你吗？”吕常在突然说。
　　即使已经足够了解，章探之还是会被吕常在的勇气触动，他回头对上一双荡着水光的眼睛。
　　章探之坐回位置，像平时上课一样，不够端正但是最舒服的姿势。
　　吕常在以为章探之会给他一个拥抱，但他没有，真的只是顺从地坐着。
　　“不用了，你走吧，我再收拾一会。”吕常在对他说。
　　章探之点点头，提起根本没多少东西的书包，向门口走。
　　和往常一样，出分的第二天早上，工作人员将一张大红海报贴在告示栏最显眼的地方，洋溢着笑容。
　　往来的学生咬着早饭，脚步一拐，聚在告示栏下观看。
　　然后成绩和录取学校的信息随着聊天讯息在班级同学间传播，仿佛藕断后的丝，最后将一个班级联结。
　　这个话题终结，如果不是特意联系，大家就真正四散天涯了。等下次听到同窗的消息，可能就是结婚生子，事业有成，阖然长逝了。
　　吕常在一向是顺遂世事的，但在分别的时刻却发自内心不想长大。
　　因为长大就再也回不到高中时代的同心同力，形影不离，因为长大就要面对更难测的变故，因为长大就要各自为战，他有困难不会对自己说，自己也无法及时赶到。
　　这是无法避免的必然。
　　吕常在深呼吸了一口气，手臂遮住眼睛靠在椅背上。
　　他独自摇着椅子，吱嘎吱嘎响，这个学生时代的习惯他保持了十年，荒谬地竟然是他身上唯一不变的印记。
　　“吕老师，你桌子上这些是什么？”新来的同事好奇。
　　“喔，就是一些照片。”
　　“是你很珍视的朋友吧？”同事笑着说，“不然怎么会专门放在办公桌上。”
　　第一张是海滩背景，两个穿着校服的男生蹲着，扶着中间的沙堡，他们背后是两个穿着沙滩裤，拿着水枪的男生，一个表情酷酷的，一个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二张是一棵桃树下的双人合影，看得出来是刚刚扶着沙堡的两个男生，服装很怪异。
　　第三张……是结婚照？看样子竹马没有敌过天降？
　　新来的同事不敢看了，只敢在大脑中脑补十万字青春疼痛小说，比如我爱你，你却爱着别人，比如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不配拥有名字。
　　“别傻站着”吕常在皱眉，“先把这些资料一天内看完，然后明天早上九点找我汇报。”
　　新同事一激灵，领命出去了，心中还回忆着那几张照片。
　　没想到著名的活阎王吕常在，学生时代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青春朝气连厚厚的cos妆都无法掩盖。
　　命运真会开玩笑，但遗憾也有，意外也有，正因如此才有趣，不是吗？
　　“嘟嘟嘟”
　　“喂？”
　　“章探之，我要结婚了。”
　　“是吗？恭喜啊。”
　　一个是发自内心地恭喜，一个是最纯粹地报告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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