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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莎行
开春之后,尚吉在太学旁边组织讲经之事,她请了太学里的博士为广大百姓讲儒经,讲经台前坐满了人。
这会儿开设讲经很是时候,疫病过去了,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加上朝廷推行众学,越来越多的孩子到太学里念书,讲经不失为另一种很好的授学方式。
在一旁吩咐属下相应事宜时,她想起上一次在元通寺举行的佛学经会,那天也来了不少人,她在人群中见到了熟悉的身影——邹融。
她没有上前去打招呼,邹融脸色平静,却有些劳累,她不打算去让他头疼了。
她还是很欣赏他的。在春城这段时间,她将他看作一个可以学习取经的老师。除了那次疠迁所中话语比较强硬,其他时候他都严肃又温和。
一旁扫地的僧人告诉她,虽然邹融平时很忙,但每月初一总是会来寺庙一趟。
“他挺虔诚的呀。”尚吉叹道。
僧人继续说:“他来也不做其他的事,就是在正殿跪拜一番,很快又走了。”
尚吉遥遥望着正殿里跪得笔挺的背影。
他伏身下去磕头,然后磕了第二次,第三次。之后果然如僧人所说,这就起身走了——与其说是虔诚、果断,不如说是决绝。
马夫人、邹夫人等人也来了,是尚吉请她们来的,毕竟她们在春城有很高声望,她也想让她们做个表率。
邀请的时候,她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来。如果不想来的话,随便找个理由推脱也很常见;但她们倒真的都到了,她便上前跟她们照例寒暄两句,之后便离去了。
马夫人看看四周,讲经台前大家席地而坐,外边的就站着,里里外外得有百来号人,站得远的还踮起脚来看。
她对身边的妈子说:“换些热茶吧,缸子里的水应该凉了。”她指的是讲经台旁的那个茶缸,是给来听经的人准备的。“还有屠博士的茶,换一下。记得说一声是都尉府的。”
妈子应声下去,马夫人理了理自己的衣裳,继续摆出那副得体亲和的笑容。
她做这些事已经很熟练了,这么做无非是帮都尉府把面子里子都弄好看些,让府里有个好名声。这对于每个有头有脸的家族都很重要——对于郡守府当然也一样。
郡守府跟都尉府一样,都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在这些方面,双方倒是都有默契,互相牵制,不需要弄得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妈子回来告诉她:“邹夫人刚让人添过热茶了,还放了几张毯子。”
马夫人用余光扫了一眼邹夫人。
做这些功夫有时难免让人觉得疲劳,有些事马夫人有时也不那么在乎,可杨琏——邹夫人,仿佛就是为这些事而生的,仔仔细细一点纰漏都不要出,矫情饰行到极点,看着就累得慌。
与其说她老练,不如说这是天性,就像牛的天性是吃草,狼的天性是嗥叫。
*
马幼薇第一次看清杨琏的性子是在许多年前的一个中秋前宴。
那时候她才十三岁。
马家应邀到杨府参加杨老爷六十岁的寿宴,杨老爷老来得一子一女,孩子们都才不到十岁。杨琏就是他的小女儿。
马幼薇跟几个大点的女孩儿一起在杨府内的小湖上泛舟采莲,大家都脱了鞋袜踢水玩儿。过了一会儿,她有些饿了,想找下人要点心吃,便独自跑向西厢房。
从抄手游廊经过后,她有些迷路了。杨府栽了很多一模一样的树,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
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后院,她想找个人问路,沿着屋子外边绕,踮起脚来往窗户里瞧。
靠近其中一间屋子时,里头传来声响。
透过窗户的缝隙,她看见一个身材佝偻、满面胡茬的男子正在房中四处翻找东西,他的右手还少了几根手指。
有贼?
她正发愣,里头就有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这里是我的房间。”
是年幼的杨琏,睁着大眼睛看着那个人。
马幼薇觉得危险,但房门边的杨琏继续说:“叔父,你拿走那几幅字画吧,后门好像没人。”
那个男子愣了一下,慌乱地扯下墙上的画夺门而出,经过杨琏身边时差点将她撞倒。
马幼薇一时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杨琏喊那个乞丐小贼“叔父”?
杨琏却看到了窗外呆住的她,立刻转身小跑出来,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她面前。
“你别告诉别人,这里有人来过。”小杨琏微微喘着气说。
“什么?”
“你别跟别人提起他。这个给你。”杨琏摘下手腕上的镯子递过来,马幼薇的心顿时不舒服了起来。
她没接过东西,不知她这是唱的哪一出,摇摇头说:“我不说,我不要你的东西。”
杨琏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将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小声说:“不能让人知道。”然后跑开了。
马幼薇回家之后跟母亲说了这件事,母亲告诉她,可能是杨家那个不争气的三子、杨老爷的弟弟,爱赌钱,赌输了几个宅子,命都差点丢了,杨家已经不认这个儿子了。这件事过了好多年,都没什么人知道,也不屑提起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杨琏神神秘秘的。”马幼薇嘟嘟囔囔。
杨琏的那副神色在她心里深深刻下。
以至于后来她对杨琏的秘密再惊讶也不意外,因为她从小就是那样的人,要光耀门楣;而有辱门庭的事,通通藏在那个“嘘”的动作之后。
*
仲夏六月,春城温暖多雨,百花盛开。
这里真的很漂亮,不管是满湖的荷花、河堤随处可见的紫薇,还是远处颜色渐变的丘陵。
刺史府书房内,尚吉靠着椅背,举起手中的枫叶对着光线仔细看,上面是玉门关附近蜿蜒的山路。
去年霍凯桓从玉门关给她寄了这片枫叶,他说营中弟兄有手巧者,能在叶子上刻花纹画像,便请他刻了一片,送来供她观赏。
眼下看似忠诚的赤狄一定得到了什么背景相助,得以在大启与他国的商道中获利。陈启并不想与赤狄开战,尚吉当然也不愿意,或者说,在任何时候他们都不会首先考虑打仗,但这不代表大启就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尚吉来这里的原因之一。
粉阑曾经从留芳楼里替她记录下一些探听到的重要消息,其中有人意指朝中有官员与赤狄勾结已久。数条线索包括沙洲和雷州商道、遂州铁部、沌州盐部,以及春城。所有线索都有人跟查,而她选择了春城。
不知具体何意的那些消息里,零零散散有提及过数次春城的某个大家族,她一开始以为是方家,但如今看来,方家不过是借着侯府势力在春城敛财,与赤狄无关。
那几份口述的材料一共一千六百多字,尚吉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除了总提及盐铁的生产买卖、商道驿站的私下联络等常见之事,还有一行不起眼的话,只有八个字,与其他内容都不相关——“风花雪月不及春城”。
在她思考这几个字的含义时,粉阑走进书房,将两封信交给她。
第一封信,信封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道红色的印章;另一封同样素白,只用漆黑的墨写着“尚将军亲启”。
两封信拆开,信的内容都很简单,都在说同一件事——赤狄各部落内,单于、亲王、将军因利益纠纷发生争执,已经出兵相互攻打。
尚吉把两封信放入香炉内,付之一炬。
说不上高兴或不高兴,但对大启确实是好事。
自从赤狄单于归顺,大启不再光凭武力镇压,也没有接受和亲的提议,而是一直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不仅授予爵位、珠宝、各类奇珍,还欢迎部分赤狄人在大启安居乐业……那时,尚吉提议道,打压使得他们团结,金钱财富却促使他们走向分裂,兵不血刃而将敌人粉碎,这才是上策。
赤狄那个不可一世的首领,现在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她展开纸开始写回信。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随后慢慢变大。
六月的春城多雨水,但她还没有想过,这一场场暴雨最终会冲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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