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孩童总是活泼的，有时活泼过头，离家出走也是常见的。

　　在祁访枫心里，柳观棋几个总还是当年西行队伍里跟在她身后的小毛绒。因此她也由着孩子们玩闹，识了字会算数，不想上学深造就玩去，高高兴兴最重要。

　　宫女急得泪都要流下来，她也没当回事，只当这孩子又想出什么新的整蛊游戏，等着人去找她们呢。

　　直到柳观棋那龙飞凤舞的信被司月送来，祁访枫噌地一下站起来了。

　　国主反复浏览信件，呼出一口浊气。

　　“……起驾。”

　　众人瞪大眼睛，很快，大宫女拱手道：“是！”

　　司月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祁访枫折起信纸，重新铺了张纸，笔走龙蛇。三两下，一封格式规整的宣战信书就，飞往对峙了一年之久的边境。

　　“命飞旌军待命，预备开战。”她的声音回荡在宣政殿中。

　　夜深人静，秋风寒露，吹得人平白一哆嗦。

　　祁访枫赶到边境时，祁雪青已经带人在军营前迎接了。她拱手行礼，军中不置宴饮，入座后直言道：“王上此番欲国战。”

　　国主点头，祁雪青又问：“王上所求几何？”

　　“末将在新宁城守了一年。”飞旌将军说，“一年来，我军与悦榕军冲突不断，军中反攻的呼声高涨，军心可用。王上励精图治多年，我军军备充足，后方安然，军资亦可用。悦榕久居西北，这一代国主上任才重视操练，王军氏族军皆疲弊。”

　　“——此战必克，王上不必忧心不胜，只是下官需要知道，”祁雪青握住佩剑，看着她的眼睛，“您想怎么赢？是要一城一镇徐徐图之，还是一举击破悦榕王城满盘吞下？”

　　祁访枫思索道：“徐徐图之。”

　　祁雪青说：“若徐徐图之，则围城封锁，立体攻坚，遣先登死士争夺城楼，城破而巷战，再处置降军。”

　　国主微微皱眉：“要打多久？”

　　“半个月。”

　　“不能更快吗？”

　　“需请大妖。”

　　祁雪青不顾老板的沉默，继续说：“悦榕无大妖，中军无人镇守，遣大妖斩首将领，残军我可一日破之。悦榕王不思恤民，王上治城，可速得其心。届时此城必归望青治下。”

　　祁访枫狠狠按了按太阳穴，烦躁极了。

　　她是有很多大妖，但不见能使唤得动，让大妖帮忙建城和出手杀人是不一样的。寻常王军杀多了都要走火入魔，别说更重视修心的大妖了。因此正面战场上绝不可能出现大妖屠杀军队的场面，除非她情愿爽完这把就死。

　　一群人难杀，一个人也不容易杀。最可能帮忙的凌灿在崇凌城，金菁沙棠明牌说过不参与战事，若木的话……她现在去求一求？

　　算了，若木敢应她不敢用。

　　祁访枫想了想，忽地灵光一闪。她说：【“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圣通王提醒她：【“你这太险了，仔细着点，别被人发现了。”】

　　祁访枫说：【“应急一下，回头我再想办法。”】

　　祁雪青就盯着她，看她准备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忽然地，一个声音响起：“我杀。”

　　祁雪青悚然一惊，目光上下扫视，这小孩哪冒出来的？

　　国主也循声望去。

　　突兀出现在营中的小姑娘有一头深青色的直发，青瞳中盛放着花瓣分明的花朵，精细地梳成发鬓，簪了满头俏丽的鲜花，一身深红色的圆领接澜袍，胸前挂了串璎珞长命锁。

　　祁雪青又看向国主，见她并不诧异，也不多问，很有打工仔素质地等候发落。

　　祁访枫十分满意地看着大魔花放出来的分身。

　　“她是云游的大妖，暂且能帮我一回。”国主说。

　　军营中，祁雪青盯了小姑娘一会儿，不确定道：“她行吗？”话音未落，长柄镰刀已劈至她的脖子，淬了毒般的青绿刀面寒光凛凛。

　　没有气息，没有风动，仿佛在整个世界瞬间调整了自己，只为了给她让路。她甚至没有杀气，只是稀松平常地一劈，仿佛在面对田地里的麦秆。

　　祁雪青瞬间举着双手，老实道：“你可以。”

　　……

　　柳观棋说，别给她们脸，咱们进去把场子砸了。

　　重翎就很抓狂：“我们不能！”

　　柳观棋翻了个白眼，她问：怎么不行？

　　她趴在树上，灵巧地翻了个身，以便观察前方的队伍。

　　几个穿着短袍，腰间挎刀的武士正围着篝火闲聊。武士的斜后方是十来个面貌平平无奇的妖族，干些打水的杂役，时不时在笼车间巡视。他们穿梭在一辆辆笼车间，这些车架奢侈地盖上了油布，掩盖了货物的哭泣低语。

　　柳观棋仔细盘算起来。

　　她虽不是氏族小姐，却也不算真实意义上的平头百姓。毕竟她的养母是司月，望青摄政王的老师，怎么看都不是个寻常纨绔。因此即使有些不学无术，但她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

　　比如她义姐兼师姐祁访枫和邻居关系不好，两边离无限制格斗就差一哆嗦。战争在即，很多东西会活跃起来，最典型的就是商队。

　　在这其中又有一种要格外注意：奴隶商人。

　　因此这段时间柳观棋十分警惕外来人。奴商不会明目张胆地进城掠人，但会派人进城哄骗儿童甚至诈骗成人，等人离开城市，就成了瓮中之鳖。奴商往往会放长线钓大鱼，让内应进城生活几个月，同邻里混熟了再下手。

　　下手的方式也十分多样。比如帮忙碌的熟人带孩子，带着带着孩子就没了；给缺钱的妖族介绍工作，出去打工十天半个月不回来是正常的，而等本地人回过味来受害者也彻底回不来了。

　　但奴商在望青的生意尤其难做。

　　在它还是一座城时，这个副本的难度就初露端倪。这样的城主和控制欲大爆炸的神经病似的，对人口流动户籍管理实行了比罪犯管理还严格地严抓，居民就是到郊外乡下帮农人收作物打短工也要上官府登记，拿着文书才能出城，别说外人了。

　　而且城主严禁奴隶贸易，不是那种阴阳两面的禁止，她真的禁啊，往死里禁！一个不知世事险恶的奴商明目张胆地带着货物进城，正要收买当地官员，让她帮忙开个场所出货，瞬间就被拿下了！

　　夜都不带隔地就砍了！

　　这里没有正统意义上的高门氏族，富裕点的人家也不许畜奴，只准雇佣招聘。官员要是有这种倾向更是立刻一撸到底。

　　奴商们不可思议，连就地买给本地人这条路都堵死了！

　　不过奴商不会就此放弃，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硬是智计百出地从望青骗来一批人。甚至不只是骗，柳观棋的小伙伴出门买件衣服，居然被人打晕强行掳走了。

　　这群奴商太急了，柳观棋都不知道他们在急什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马上要打仗了，等开打了，不管是打一半还是打完了，流民数量都会呈指数上升，社会动荡，管理混乱，那时候掠人不是方便多了？

　　虽说以师姐恐怖的掌控力望青根本乱不到那种地步，但敌国肯定没有第二个师姐，它乱定了。那抓哪的有区别吗？都是人口，望青的和悦榕的有差吗？还是望青人特别值钱，他们就偏要勉强？

　　柳观棋想了会儿，灵光一闪。

　　……她们是不是在逼师姐出兵呢？

　　谁都知道师姐对治下民众无比重视，这种重视在外人看来很难分辨是否真心，但她既然摆出了这种姿态，就极有可能被“子民被贩卖”的情况激怒，盛怒之下开启一场战争。

　　对于别的摄政王来说，十几个平民被卖了不值一提。她们最多下力气去殴打两下猖獗得影响自己收税的奴商，但十几个平民……洗了睡吧，劳师动众把人喊出来就为了这个？

　　但她师姐不一定，就算被抓的人里没有姚兰生她也会提刀砍人。

　　柳观棋思考完，就掏出纸笔开始写信：

　　姐，兰生让人逮了，我和重翎去救她。我们会混进队伍给你们传信，到时候带人来接应嗷。准备一下出兵，但不要随便出，等我给你闹点动静出来。我会把这群人截在城中，你打下这座城就行。我们走啦，你熬夜记得吃夜宵。

　　这封信被重翎的信鸽送走，递到司月手上。

　　至于母亲和师姐会不会受到惊吓，柳观棋就无视了。

　　“要怎么把他们截住？”重翎问。

　　原本重翎发现姚兰生被打晕就打算去求援，奈何柳观棋拉着他就跑，根本没给机会。现在，他已经认命了。既然今天这趟浑水柳观棋非趟不可，那他就跟上。他不可能看着她孤身赴险，更何况笼车里关的也是他的朋友。

　　柳观棋比画几下，重翎犹豫道：“能行吗？”

　　柳观棋拍了拍胸脯，信心满满地说：我可是能进白泽宫的，这都不能行你当老大。

　　祁访枫已经着手组建了超凡训练营，取名白泽宫，并天南海北地搜罗各路天才。以柳观棋的资质，她是能进白泽宫的，但司月想再留她两年，这才没入学。

　　重翎被她气得够呛：“谁稀罕！”

　　“算了算了。”他嘟囔两句，又问道，“话说你非带着我干什么？我又不能打，这不是累赘吗？”

　　柳观棋的眼神飘忽了一下，重翎瞬间警铃大作，他特别熟悉这眼神。每每柳观棋要搞什么大动静时，她就会露出这个表情。

　　柳观棋就说，你想想，事成了，你又是摄政王的王配，到时候你一哭，就说悦榕人不尊重你，师姐不就有理由暴打悦榕王了？

　　漂亮小鸟瞪大眼睛，他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那事要不成呢？”

　　柳观棋满不在乎地说，不成就我死呗。我一死，师姐还是有理由出兵。

　　重翎震惊了，柳观棋又说：你不是说当了王配能给我收拾烂摊子吗？到你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回去记得给我说好话啊。

　　重翎差点直接拽着她往望青跑，好在多年情谊在这，他还是咬牙信了柳观棋的主意。重翎忍不住问：“你图什么？为了让姐姐出师有名吗？不止于此啊！”

　　柳观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比画着——你不觉得这很好玩吗？

　　把小伙伴气得七窍生烟，柳观棋就敏捷下树，泥鳅似的滑进漆黑的树丛。重翎看看警觉起来的商队武士，只能恨恨地跟上她的脚步。

　　两人的动作很轻，但武士行事警惕，依旧选择上前查看。这一看，就发现了几个歪歪扭扭的脚印。

　　她心道不好，立刻喊人跟上。

　　武士飞快追到脚步的尽头，却发现它凭空断踪迹。四周无树无丛，近来又下过雨，路面泥泞，只一小片空地，若是逃入更远处的树丛必然留下脚印。她四处观察，却也不见鸟羽掉落，想来只能是人了。

　　三个武士彼此对视一眼，分散搜寻。

　　其中一人警戒着茂密的树丛，却没注意脚下，一步踏进陷阱中，骤然收紧的绳索捆住她的脚踝。顷刻间，深邃的黑暗中传出诡异的响动，紧接着绳索另一端传来惊人巨力，顷刻间将人拽入树丛中，留下一道压折草木的痕迹。

　　这动静不小，另外两人吓了一跳。她们赶紧跟上去，沿着痕迹追踪，却见同伴单腿被绑着倒吊在树上割了喉咙，缓慢失焦的瞳孔似乎还在努力记下谁的模样。尸体一晃一晃的，让人头皮发麻。

　　武士忍住惊悚，连忙朝空中放出信号箭。身后有身影闪烁，她喝道：“什么人！”

　　一缕寒光掠过，武士定睛去看，她睁大的眼睛却瞬间被两根长针戳穿。武士惨叫倒地，没一会儿就声息全无，仅剩一人被吓得不轻，惊恐地连连后退。

　　“咔嚓。”她踩到了树枝。

　　惊弓之鸟般的武士紧张回防，她面前的草丛传出窸窣声。武士思及同伴皆伤亡于诡计陷阱，顿时觉察到了真相——袭击者力量不足，至少无法与她们正面匹敌。

　　想到这点，她又找回了凶残的勇力，狞笑着扯开草丛，一刀刺向隐藏者——刀刃卡近机关木偶的身躯，砍碎了木片。武士下意识转头搜寻真正的敌人，猝不及防间，她吸入了一把扬开的粉末。

　　最后一个武士倒地。

　　这片小空地静了一会，又几个武士从暗处走出来。

　　为首的人可惜道：“咱们来晚了，人家也够警惕，杀了就走不轻易露面。”

　　她们重新搜查一回，除了几个机关残留，无甚收获。武士狐疑道：“这样式看着像江湖客，那头端锅来的？”

　　“鬼勾人、六尖针、断魂散……就是江湖客。”领头说。

　　“那还查吗？”

　　“用不着，这生意家里定死了。道上混的哪个不懂规矩，她们最多折咱几个人，再搞就过界了，这是结死仇的玩法。”领头冷哼一声，“这几个带回去好生葬了。”

　　武士收刀入鞘，上前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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