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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长平(十一)
下一刻,一道锃亮的刀光朝唐岁初袭来,唐岁初有所准备,双手运起灵气抵挡。眼前一道青影掠过,与刀锋相撞。
萧慕北骤然从窗口跃入,面色凝重。那刀光不再追向唐岁初,反倒向萧慕北砍去。
唐岁初毫不犹豫地运起落花掌,向大佛的空档拍去,于此同时,他脚尖一踢把长生剑向萧慕北掷去。然而这一击没有起到丝毫左右,连供案上的谢朝露也没有动静。
萧慕北快速闪身接过长生,抵住快速跟上的刀锋,身体竟向后滑了三步之远。
唐岁初连忙道:“前辈,还请手下留情,我等愿助前辈复仇!”
刀锋又进了一寸。萧慕北的手肉眼可见的颤抖起来。
那刀锋只差一毫便会碰到萧慕北的鼻尖,观者也会战栗。萧慕北面色依旧平静,颈脖处却有青筋爆起。唐岁初心提到了嗓子眼,却没有回头。
好在,它终于是停了下来。
唐岁初保持不动地抱拳,背上已然被冷汗浸透了。
一个沙哑的、像是很久没有开过口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长生剑主,我已经给过你两次机会了。”
它为渡劫做了如此多年的准备,说明是对天劫格外忌惮的。就算到现在,它也未必可以渡劫成功。可以帮他分担天劫的人有很多,但是又有几人可以真正触及到它的执念?
而唐岁初之所以敢一试,是因为这幕后之人的确放过了他两次。一次在小巷里目睹行凶,第二次是亲眼所见李姓刀客死而复生。它是想让唐岁初离开临乐的。
唐岁初眼前的大佛骤然化为齑粉。它的背后竟藏着一个不大的暗格。黯淡的光线照进那处,只见里头只有一座碑,上面写着“剑门中支十弟子楼杉清之墓”。
很少有人能想到这第二个器灵其实是……流光剑。因为人们所熟知的流光剑主是一位豪爽开朗、名满天下的大侠。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后变作器灵。
唐岁初在剑门藏书阁见过小师叔的画像。他有一道剑眉,脸庞上还有一些凌乱的胡茬,他笑的时候有一颗虎牙,目光很清澈。
那沙哑的声音从空中传来,“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来说说,我的仇敌是何人。”
其实,若是只需要一个答案,本不需要一炷香。而若是当真什么都不懂,也是没有用的。就算小师叔这般侠客的人死去,也不过一捧沙,过了这半年月,也留不下什么痕迹了。
但唐岁初需要这个时间和萧慕北通一通气。他又来做什么?明知道是螳臂当车。
索性萧慕北似乎也有了点和他交流的苗条,安静地朝外走去。唐岁初连忙跟上,心里和放了块石头似的。
萧慕北确实受伤了,甚至于血还在顺着他的袖口往下淌。他却丝毫没有等唐岁初的意思,直直朝前走去。唐岁初叹了口气。
忽然间,唐岁初注意到脚下荒草里一块怪异的硬物。萧慕北也停下脚步,显然是早已知情,故意领他来此。
那是一杆锈迹斑斑的枪,上面爬满了杂草和苔藓。它却不是什么非同凡响的利器,规格、材质都很常见。
再往前走两步还能看见一截白骨,不知道是什么位置的。土里面陷着失色的绸缎,只有手心那么大一点,但上头的刺绣十分精致。看得出主人身份不一般。
然后又是几段白骨,甚至看起来不像是同一个人的。
唐岁初面色沉重,开口道:“好了,师兄。我知道了。”不用看下去了,也不太能看下去了。其实答案本身是很简单的。
萧慕北转过身,轻轻点点头。
唐岁初目光灼灼,恳切地看向他道:“有机会便离开吧,没必要和它拼命。我知道你是想消耗它,让它渡不过天劫。”
萧慕北终于开口,声音淡淡地,“那你呢?”
唐岁初面不改色地道:“我也一样。”
萧慕北声音缓和了一点,取下剑递给唐岁初道:“多谢师弟的剑。”
唐岁初摆了摆手,“送你了。”萧慕北还是没有收回。
唐岁初便又道:“那你给我三片金叶子。”说罢伸出手。
萧慕北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三片金叶子递到了唐岁初手上,然后再把长生剑递回。
唐岁初无奈道:“我的意思是卖给你。”他到底怎么想的?
……
二人三言两语意思明了了,气氛仍旧有些僵硬,时候未到就回了木屋。
木屋中安静得只有风声。或者说,如今整个临乐城都是这般。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说出口却很难。
唐岁初感受到一阵凛冽的寒意直逼他的颈前。一把巨大的刀凭空出现,直指他,却在离他一寸的位置堪堪停下。
唐岁初抱拳道:“前辈,并不是我不想说。您得知我的答案以后真的会放过我们吗?”
萧慕北将手放在长生上,谨慎地打量着那把刀。
“你且说说看。”沙哑的声音再次在空中响起,竟带着些许循循善诱的温柔。就是不知道下一刻是否是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唐岁初咽了口口水,缓缓道:“我认为您的仇敌……已经死了。”
小屋内骤然传来一阵猛烈的风响,一切都在跟着风的方向摇晃,屋子内的经年陈灰被卷了起来,叫人睁不开眼睛。只听“哗啦”一声,唐岁初一看,发现是他斜后方的水缸碎得七零八落。他左边脸颊有些湿,抬手一抹,是红色。
小师叔如果还活着,是不会在江湖人死伤无数的兽潮都不出现的。大概他在那时候就死了吧。
谁会杀他、谁能杀他?这个人非富即贵,他的手下高手如云,现场或许还有准备充分的阵法,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那柄丛中之枪是军制的。
是唐岁初见过无数次的大乾军制。
这一路走来,从京都的朝阳大道器灵案,到后丘村姚家被烧一事,无处不有朝廷的影子。朝阳大道上怎么可能突然出现修了十年之久的器灵,后丘村明明表面上和姚家没有关系,又为什么姚家会被烧?
为什么继位的是大皇子周祝,而不是深受喜爱的嫡子周枣?
因为周枣是太后亲孙,陛下的小儿子。他自小被人捧着,见不着世上的腌臜事。他爽直正义,遇到不平之事,会抗争到底。而周祝,母亲是个疯妃,为人八面玲珑,利益之下会如何选,还未可知。
因为错的一直不是某个人。罪恶会一直延续下去,从十代、百代前。
唐岁初镇定道:“前辈,文帝已于二十三年前病逝,仁帝也去了半年。”
流光剑流落临乐,与世隔绝,它上哪知道后来的事。如今能告诉它的,只有唐岁初自己。只要他没有把自己的伤口剖开让人观赏的恶习,它便无从发现那些血淋淋的证据。
战胜器灵,除了正面打败它,亦可以击碎它的执念。
唐岁初握拳的手指嵌入掌心,他在风中伫立,“文帝给大乾留下诸多隐患,仁帝竭心尽力地治理。他待人宽和,施行仁政,百姓对他评价颇高,是一代明君……”他的心底却在此时没眼色地蹦出一个念头,拷问自己,那唐家庄呢?
那唐家庄呢?
那我呢?
先帝身体一直不太好,而唐岁初小时候亦如此。他为数不多地见先帝的几次,他都是笑眯眯的,没什么架子,袖子里总偷偷藏着糖。他的手心里有茧,因为他总喜欢亲力亲为,不是一位贪图享乐的帝王。
唐家庄事变发生在先帝在位的建和年间。他的袖子里可曾也藏着刀?亲力亲为的,又有多少是不能假借于人的阴谋诡计?
风中出现了一个人形,他一袭黑衣,面容却有些模糊,有七八分像小师叔。至于不像的那几分,大概是因为时间过得太久太久了。
那人目光茫然了一刻,然后大笑起来,“像他那样的人竟也会如此!早知如此,又为什么偏要去杀他?”
唐岁初道:“前辈……”
那人却没有理会他,眼中隐隐有癫狂之色,“我恨他,所以我偏要用他看不上的刀,变成他说烂俗的话本主角,穿他最少穿的黑衣。”
风中又汇起了几个转瞬即逝的片段,支离破碎,又隐隐拼成了个故事。
……
金戈铁马,白衣年轻人于刀锋血雨中穿梭,手里握着一把灿金色的宝剑。剑与人都是那般夺目。
那架通体华贵的马车停在军队中间,车中人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头颅滚在地上,血溅几里地。车中人身着玄色龙袍,面若已然模糊。
他们困了这年轻人三天三夜。马车离这年轻人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却是他一辈子的触不可及。待到第三日残阳如血,天地和年轻人的衣袍都变作红色,他才终于走到马车前。
他撑着剑,只来得及割下马车围帐的一角便力竭倒地。
车中的上位者望着他,眼神却是怜悯的,“楼杉清,你不该死。但大乾需要你死。”
文帝一挥手,车中又窜出一名杀手,给了年轻人最后一击。
年轻人已然说不出话,心里却不觉得荣幸,聒噪地又骂了文帝好几句,直到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浑浊而模糊,也没有回想起自己值得称赞的前半生。
他听见一个声音,“你还有遗憾吗?”那声音哀切至深,仿佛喜悲都与他连在了一起。
他下意识地骂了一句:“去他娘的,怎么可能没有?”然后才发现,这声音竟是从他手中之剑传出的。他声音便带了点笑意,还有点童真的好奇,“哇!你居然会说话啊?快死的时候才能听见吗?你可别把我的糗事告诉别人,我可是要名垂千古的。”
那声音变得很温柔,继续说道:“我可以帮你完成那些……”
楼杉清虚弱地笑道:“谢谢……”
暮光中,血原里,他的手轻轻搭上剑柄。流光剑身泛着金光,好像是希望一般。
下一刻,它便被剑鞘封住了。被他一同封住的还有凄切的剑鸣。
只听年轻人道:“但我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
于是他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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