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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滴
沈骰玉一行人刚出奉天,才到了本溪边上,那空气里弥漫的刺鼻就迎面而来。数座大而高的烟囱终日喷吐黑烟,男人们佝偻着背运着矿石,监工的皮鞭声混着“八嘎”不断叫骂。
沈骰玉隔着铁丝网看着那些劳工,其中还有看起来只十几岁的男娃。那男娃亮闪闪的眼睛看着他,一个不留神被绊倒,不等他自己爬起来,鞭子就到了。男娃不敢喊,更没有哭,他手脚并用爬起来,再不去看沈骰玉。
沈骰玉的拳头捏的咔咔作响,驾车的老铁头一压他脑袋,继续往前走。
越走便越心惊,沈骰玉暗笑自己手上的血也许还不够多。路边全是新坟堆,上冻了的土刨不开,那些劳工就被随便的扔在路边,野狗、狍子……在一旁吃的不亦乐乎……
沈骰玉低着脑袋,咬紧了牙齿。阿提坎倒是没什么反应,这条路他走的多了,都是这样。
“到五女儿山了!”老铁给驴喂着食儿,沈骰玉咬着从奉天带出来的肉干,这一路上,他再没见着卖肉干的铺户。
高句丽古城遗址上空云雾缭绕,仿佛伸手就能触摸,但山脚下日军立了牌,写着——军事禁区,□□人禁入。
几个采药人一人背了一个篓,他们甫一看到沈骰玉等人都避开了,还是阿提坎操着一口朝鲜语跟他们交谈,才叫他们放下了戒心,背着篓走进了白雾缭绕的山里。
“你们说什么?”沈骰玉坐在车上,驴车慢悠悠的行进。
“他们,藏人参,不叫鬼/子抢。”阿提坎眯着眼睛,起风了,雪粒子刮脸生疼。
沿途数座焚毁的村庄,那废墟根本数不过来,一个幸存的老婆子在那地里刨着什么,满手泥泞,黑土地冻的连镐都刨不开,她指尖混着血,继续挖着。明明声音小的可怜,沈骰玉就是见到了她念经般的低语,“山娃,不哭,娘给你烤土豆,你吃,你吃……”
雪下的是被血染红的焦土,焦土上剩着半截灶王像。
终于到了辑安,阿提坎太姥姥家正对朝鲜江水。江边停着日军汽艇,对岸灯火零星,偷渡者的尸体被冻实在冰面上,发出最后的怒吼。
阿提坎和沈骰玉在辑安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早上进了山,晚上宿在一个雪洞里。第二天一早他们再走时,入目的只有张牙舞爪的雪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吃。”阿提坎将装着辣白菜的油纸包递给沈骰玉,沈骰玉捏着一条塞进嘴里,边啃着冻得跟石头一样的粘豆包,他从怀里摸出一条风干肉干扔给男孩。
阿提坎也没推三阻四,大口咬着肉干。他们都着急到鄂伦春部落,阿提坎是急着帮抗联“救人”,沈骰玉是急着拿药回去。
他们正吃着,阿提坎突然吸吸鼻子,拽着沈骰玉藏到了山坡上的雪沟里,他飞速收好了油纸包,用雪擦干净了手,把沈骰玉还拿着粘豆包的手也插进了雪堆里。
阿提坎也不等沈骰玉分辨,直接抬手狠狠捂住了他的嘴。沈骰玉一时之间也不敢挣,阿提坎虽然年幼,力气大的惊人。
等了好一会儿,沈骰玉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阿提坎才松开了手。
“走。”阿提坎拽起沈骰玉,弯着腰在雪沟里往前摸,终于走出了日本人的封锁线。
一路上,阿提坎什么也不说,沈骰玉也没心情,他们都一心赶路,也都知道危机四伏。
第二天夜晚,阿提坎又找了一个山洞,他和沈骰玉宿下了。
第三天天才蒙蒙亮,沈骰玉就被阿提坎吵醒,他里面一身狍皮袄,脖颈间的狼牙闪着精光,腰间的鹿皮腰带别着一把闪亮亮的熊骨匕首。他见沈骰玉醒了,快速穿好了貂皮大氅。
“你,听我的!”阿提坎抓着沈骰玉的肩头,他蓝色的眼珠子像是鬼火瞪着沈骰玉,直到他点点头,他才松手。
“走。”
沈骰玉一翻身坐起来,他根本连鞋都没脱,立刻跟阿提坎出去了。
阿提坎一路领道,他不停的吸着鼻子,远远的,沈骰玉看到了背靠雪山的部族。
阿提坎从包中拿出一个鹿皮壶,一袋油纸包和一条红绸布。
他们逐渐接近部落,直到一支白羽箭挡住了他们的前路。几个全身都罩着兽皮的高个子男人举着猎枪一拥而上,他们虎视眈眈盯着阿提坎和沈骰玉。
阿提坎跪下,将红布捧在手心,打开了鹿皮壶和油纸包,壶中的酒香在周身萦绕,油纸包里白晃晃的是盐。
阿提坎说着沈骰玉听不懂的话,很快,他们被迎进部落,一个头上戴着羽毛头箍的老婆婆和一个穿着熊皮袄的老爷爷进入洞中。
有阿提坎在,他们交涉得很快,开始那做萨满的老婆婆还不愿意给出雪蛤油,在阿提坎说了什么后,点了点头。
沈骰玉只听懂了三个字,“杨靖宇”,好像是个人名。
沈骰玉打开自己的包裹,拿出一大包的盐,将二十发子弹也放在桌上,他指了指东西,向那应该是族长的老爷爷轻轻点头,跟阿提坎说:“这是我的诚意。”
阿提坎点点头,翻译了沈骰玉的话,族长接过了族人递过来的木盒,他打开盒盖,里面正是琥珀色的雪蛤油,这满满一木盒,约有三四两的样子。
“谢谢。”沈骰玉急着要带药走,阿提坎也知道“救人”不能等,他们与部落辞行,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汪汪!汪!”阿提坎身体一僵,他们才刚走出十几里地,若是被“讨伐队”发现,怕是部族也会出事。
“跑!”阿提坎往山上一指,狠狠推了沈骰玉一把,沈骰玉知道情况危急,拽着他就想往上跑,结果阿提坎自己则往山下疾驰而去。
“别管我,跑!”阿提坎像一只雪狼一般,灵巧矫健的跑没影了。
沈骰玉也没等,拼了命的往山上跑,一直到天快黑了,他才敢略微停了脚步。山里时不时传来一声狼嚎,沈骰玉小心翼翼的往前摸索,这大雪地里,若是停下,怕是要被风雪埋死了。
他一直往前走,往前走,突然他听到了些人声,很微弱。接着从树冠透下来的些微月光,他看出前面有个帐子,破破烂烂的,应该不是日本人的。
沈骰玉刚要继续往前走,后脑突然被顶上了一支枪,随即而来的是一声,“别动!”
沈骰玉举起双手,跟随着那人的命令缓缓走到前面,几个半大小孩一齐出来,有的拿着刀,有的拿着棍,还有一个拿的是王八盒子。
“杨大叔,小嘎哥抓了个探子!”一个小孩往那树皮帐子里轻声喊着,声音脆生生的。
一个胡子拉碴,几乎蓬头垢面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看着沈骰玉的目光像是长白山上的山神猛虎,威严的审视着,他还没说话,他身旁一个年轻点的女人开口了。
“干什么的?”
“大姐,我只是个药贩子,上山给我婆娘找药,我兜里有金子,都给您,当买路钱了,您看怎么样?”沈骰玉祖上大概是北方人,但他从小就在上海滩混,又去四川呆了几年,口音上装着东北话,也不太像。
那几个半大小孩和女人都笑了,胡子拉碴的男人眯着眼看着沈骰玉,“老张,搜他。”
老张是个个子不高,面相清秀的男人,他上去就拽沈骰玉的大衣,沈骰玉也没反抗,任由他把自己怀里的金子拿了出来,那些被削成小块的碎金子就被随意的扔在地上。
沈骰玉见状一皱眉,他们若是不图钱就不好办了。他觉得自己腰间的柯尔特手枪被按住了,他转头狠狠瞪着老张,老张也紧张起来,却没有后退。
“司令,他有枪!”
其他人闻言都敛了笑意,警戒着沈骰玉的动作。
“兄弟,我也不藏着掖着了。青/帮沈骰玉,杜月笙门下。我来这就是求药,无意惊扰。还请兄弟放行,这些钱若是不够,我派人再来送,您要多少,我都给得起!”沈骰玉手仍然按着腰间的柯尔特,他虽然没有几发子弹,但要是真动手,他也不怕。
“沈堂主是怎么上来的?”为首的男人没有放松警惕,听到他是青/帮中人反而更是谨慎。
“我是受马三爷的帮助跟着一个小男孩向导来的,那男孩为我引开了日/本狗,还不知道如何了。”沈骰玉如实以告,他只想赶紧回上海,云含声在等他。
“你怎么证明你认识马三爷啊!”一个小孩高声问道,他们抗联就没有不认识马三爷的,那可是个大好人,给他们送药送补给的,若是没有他,估计他们早就被大雪困死在山里了。
沈骰玉略微一沉吟,他眨眨眼睛,说道:“他有一撮红绳系的头发,他拿着那头发给那蓝眼睛小孩看了,他就带我上山了。”
“额叔家的阿提坎,他真认识马三爷!”几个小孩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一个左臂围着红十字臂章的小姑娘冲出帐子。
“司令,柱子要不行了,您快来看看啊!”
那男人回身进了营帐里,破木头充当的床上躺着叫柱子的少年已经烧到抽搐,他左腿的伤口已经溃烂流脓。
“司令,信……信……”柱子觉得眼前的司令成了三个头六个胳膊的佛像一般,他胡乱的抓着虚无的空中,他以为自己手里还攥着他送的那封信。
“我们都撤离了,安全了,放心吧……”男人的眼圈忍不住的红了,他别过脸,让那小姑娘尽可能的照顾着柱子。
“沈堂主,我可以放你走,”男人出了营帐,盯着沈骰玉,“您求的是鄂伦春的雪蛤油吧,油留下,您现在就可以走!”
“不行,我的人等它治病!”沈骰玉捂紧了装木盒的包袱,他毫不留情的回视男人。
“我的人等着它救命!”
两人谁也不让,关键时刻还是那个之前问话的女人打了圆场。
“沈堂主,我们里面受伤的孩子过了年才十三岁,大腿中了一枪,就要烧死了。青/帮讲究义薄云天,我们给了您方便,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沈骰玉听了那女人的话,突然想起林惊鸿给他的药。他脱了外面的貂皮大氅,在大氅的暗兜里拽出两个药盒。
当沈骰玉掏出阿司匹林时,锡纸在马上暗下去的穹庐下泛着冷光,像黄浦江的水。
“德国货,能退烧,”沈骰玉说着,顿了顿,“比雪蛤油管用。”
几个人都愣了,还是那问话的女人率先接过了药,她冲进营帐,将药片灌进柱子嘴里,一夜守候。
黎明时,烧退了。
做卫生员的小姑娘来给一夜无眠的男人和沈骰玉报信时,他们一齐站了起来。
沈骰玉已经知道了这活像野人的男人叫杨靖宇,是他们这的头,都管他叫司令。
“杨司令,我能走了吗?”
“沈堂主言重了,情况危急,是杨某的错。”杨靖宇实在是着急,那叫柱子的孩子是抗联同志的遗孤,父母都在山里没了,他怎么能看着他活生生死在自己面前。
“司令也是为了自己人,沈骰玉只有佩服,没有责怪。”沈骰玉也不傻,挑着好话说着。不过,这帮人怎么在这山里打日本人的,“你们怎么就到这山里了?”
“城里全是日本人,我们人少武器少,打不进去,就在外围反击,我们得让同胞知道,党没有放弃东北,无论多难,都不会放弃。我们人虽少,到底是希望,星星之火也可以燎原。”那之前冲进去给柱子喂药的女人是政委,叫宋潇,是出国读过书的文化人。她捧着两碗黄乎乎的糊糊进来了,一碗给了杨靖宇,一碗给了沈骰玉。
沈骰玉摆摆手,从包袱里拿出几个粘豆包放在了桌上,他又从怀里拿出一包肉干,就剩几块了,散碎的不成样子。
“吃吧,我出去有钱什么都能买,饿不死我。”
杨靖宇看看沈骰玉,道了谢,让宋潇把粘豆包和肉干都拿出去分了,特意嘱咐给柱子也留一块肉干。
沈骰玉“啧”的嘬了下牙花子,他捧起那碗在杨靖宇的注视下喝了一口,差点就吐出去了。
咸的发苦,好像是玉米粉,直糊嘴,沈骰玉就是小时候走街串巷抢东西打架的时候都没吃过这种东西,更何况他成了杜心九干儿子之后,那吃的喝的不说上档次,也没有太便宜的。
杨靖宇看着沈骰玉皱眉,咧嘴笑了一下,“吃不了就算了,给我,我喝。”
沈骰玉知道他是被杨靖宇看扁了,但是这东西他确实咽不下去,他把碗递给杨靖宇,嘴里还发苦。
“杨司令,我怎么能回去啊?”沈骰玉和阿提坎分开了,他完全不知道如何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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