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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大人可还缺些什么?”小厮收起伞推开门去问白远川,京城的雨比扬州的雨要晚,连下的几日倒同样滂沱。
庭中的草木大多被雨水打弯,即使他走在檐下,鞋袜也难免被打湿。朝中这几日的休沐予了百官清闲,照白远川惯常的性子,若不是这大雨阻路,总该坐在歌楼品茶听曲。
小厮抬了头先去看案上堆着的东西,从刑部到了翰林院,先前堆得杂乱的卷宗都归还于刑部。而后瞧见白远川着的外袍,难免愕然,鸦青的颜色少见白远川穿过,除非是行路过分泥泞,不然他定要一身华服。
白家本就以售布为生,怎么看都不会缺这么一两件衣裳。
只是这样大的雨,府中没有接什么拜帖,他也没有送拜帖出去,“大人是要出去?”
白远川先顺着入室的声音往外望,听到小厮的话后才答道,“我独自出去走走,或许今日也有同僚肯设宴待客呢?”
屋外的雨几乎如瀑,他倒算是借了小厮方取过来的纸伞,答了这么一句便是要出府。
“我这就去请人备轿,大人稍候片刻。”见白远川正要跨出去,小厮也预备上前先拦下人,“这雨下得实在太凶,长街定然难行。”
那双桃花眼又轻轻弯着,白远川指间擎着这把伞就将人劝了回去,“听雨总不算难行,还不许我突生什么雅兴?”
“就算乘轿而行,赶不及的事终归还是赶不及。”
他为美人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仍是一人走上了长街。
“霍将军还请再饮。”新帝即位一年,六部之中只有兵部的官员未有多少调动。其中也有曾在边疆镇过几年关的,因着旧伤难愈回了京城调养,挂了兵部的闲职在朝中都算清闲。
即使未曾到过北疆,但都多少带兵行军,这么多年光是听北狄人的狼子野心都听得愤懑。霍煜这次在北疆打的仗赢得实在漂亮,借着诸事已定又逢休沐,请了霍煜和几位朝中相熟的武准备痛饮一番。
大雨困人,宴中酒肉却一律备得齐全。都是武将,借着酒意说起行军的旧事无可厚非。而如今席间众人,恐怕没有人再能比得上霍煜。
霍煜却只答不问,寥寥几句便说清了大捷时所用的兵法,再多问几句北疆,答得却是几年前的旧事。
他一手捧着那碗新倒的酒,大肉烈酒,武将相聚就更不拘于礼。太烈的酒入喉,霍煜的视线却落在门外滂沱的雨上。
他方同谢不宁落契不久,连带自己的私印都交与谢不宁,就知终会有那么一日。
只是想将那一日盼得更晚。即使一早出府时谢不宁还在床榻安眠,霍煜此刻却开始忧心。
屋外的雨下得这样大,应当不会是今日——可他猜不到,谢不宁也不会让他知晓。
他喝进碗中的酒,借了府内因大雨要修缮的由头便是要提早回府。兵部的官员不好再留,这样雨天送客都难出府。
本就是自己提前离席,让主人家留步便好,独他一人准备出府。
雨天难行,白远川一身外袍上都沾了不少泥泞。朝臣设宴他倒听过几句,在翰林院中也方便听许多这样的消息。
只是这样的大雨,将他们都隔在宫外,便作棋局落子,多行半步都几乎不得。
许是恰好赶上,又或是天地惯以万物为刍狗,他望到正出府的人。
他与霍煜算不上相识,殿外长阶上见的几面更是匆匆。真论起来,或许从谢不宁口中听到的霍将军要见到的这几面更多。
不过天家骨肉相戮,弑君一事谢不宁定不会让霍煜知道半分。谢郎啊谢郎,白远川在心里念起来,更像是在唤薄情的恩客,实在误他。
他趋步上前,终是拦住这已出府的人,再无论他与霍煜相不相熟,“霍将军。”
“陛下——陛下——”方换了袍子的宦侍被瞧见的这幕惊着,将什么宫里的规矩都先抛在了脑后,出口的两声叫得再尖利不过,甚至要划破殿外连绵的雨幕。
又实在不能怪他,任谁见到殿中本不该在一处的两人都要惊惶,更何况一柄剑就钉在谢青若胸口,殷红的血沾在了他拥着的人身上,连成这太浓的一片。
“我这就去唤太医来,”尖利的几声陛下过后,宦侍再出口的声音都低哑下去,好歹将这几个字连成一句。更是再不顾殿外的雨,撩着身上的新袍就冒雨去召太医署的人进殿。
那声音像是才扰醒谢青若,殿内的龙涎香未淡,倒尽数都浸在他自己的血里。他掀开眼去望了贸然进殿的宦侍,却因着刺入胸口的这柄剑发不出什么声音。
铜镜在此刻终映出这对合抱在一处的蛇蝎,那一剑的确用尽了谢不宁的气力,又因噬身的蛊虫相激,松开剑柄的时候他就不再知事。
谢青若轻抱过谢不宁,任坤泽浑身的冷意传到他自己身上。
一切都让他倦极,睁眼去瞧谢不宁时,最先忆起的还是谢不宁身上经年所带的药苦。
蔓延的疼痛在胸口拉扯,远比秋狩的那道箭伤更尖锐,顺着帝袍滴下的血自然更多。
明黄的颜色几乎被血浸黑,勾勒游龙的金线泡在这样浓的红中。
这盘棋,到底会是谁弈胜?
谢不宁持剑入殿,刺进他胸口的这剑就算未取他的性命,也该让他重伤。
若他身死,倒能从这样的高位脱困。天地鬼神他自不信,却能为这样的解脱畅快。
帝袍困住他,长剑刺穿他,谁能让他脱困?
若他不过重伤,散掉的神智不留几分,堪堪让谢青若在太医入殿时开口说出来一句话。
那声音太轻,跪在地上的太医险些没能听清楚,等新帝不再出声,才回神明白过来新帝的意思。
为他诊脉之时,将他怀中的人囚在偏殿里等候发落。
宫里自然再静不得,闹出来的声势几乎要将仍在下的大雨都盖过去。
偏殿里却放心留着榻上的一人,许是宫人都看到谢不宁苍白的面色,知他或许不会再醒。只殿门外留了几个宦侍守着,其余都匆匆跪去新帝所在的殿外,表那再忽来不过的忠心。
谢不宁记不清自己有没有松开那柄剑,眼前即刻就被一色的墨色所遮,再也窥不见什么。
以血为食的蛊虫自然不会与坤泽相安无事,又因着谢不宁心念的起落,伺机带起难忍的疼痛,重新游动在他的体内为图饱食。
那身白衣自然不会再胜雪,雨污和血迹都泼在了上面,迤逦得过艳。
他在昏沉间还蹙着眉,带着瘢痕的手攥紧了薄被,彷佛陷入一场不复醒的梦魇。
或许于谢不宁,确实是场梦魇。
他骑在马上,指间握着粗糙的缰绳,夹紧马腹所将行的路,远处就是延绵的山。
他跪地接旨,袖间的毒药将去换那算了经年的封地,无论指给他什么地方,他都欣然。只要接下那道旨意,就无人再去管他到底是坤泽还是中庸,他自此都不会再踏入京城一步,也不会再待在宫中。
他坐在轿中,熙攘的人声俱隐,惟有月照进来,流过他的长发,由他合上眼。
他真所愿见北疆的风雪吗?那匹马载不了他去北疆,唤出口的霍郎从来救不了他。沉水香盖住梅香的甜腻,剩下一场从未想过的春宵,剩下坤泽的钗裙与红妆。
成空的算计荒唐过甚,那封圣旨不是他所求的封地,而是揭了他身份的赐婚。先帝,庄妃,谢青若,流下的血染污特意换上的华服,带辛的龙涎香让他再作呕不过。惟独那夜惊雷,让他先得尝几分如愿的痛快,让他甘愿引颈就戮。
扬州的青梅酒漫在他的口中,食色性也的生性送给他一枚任他驱使的棋子,那一声声谢郎唤得太响,为己的真心同样昭然。寡淡的泪和温热的皮肉一样,都补不满过分的空荡。
乾元的齿尖咬穿他颈侧的软肉,落契的沉水遮不过那一刻太冷的梅香。几多算计,狐兔走狗,霍家避不开京城的刀剑,要予他的信物不过仰仗这次落契。种下蛊虫的疼痛与昔日自伤差不了几分,他又怎会甘愿有真正的落契,哪怕再难忍,不过留下这样的假意,那沉水香,终会从他的身上淡去。
他又握住了手中的剑,指间的剑柄比殿外的雨更冷。入殿弑君的事已是他第二次做,待到亲手刺穿那身帝袍,他只感到此生最难有的痛快。
京城与扬州相隔甚远,白远川买官求财,诸般为己的心思并不难猜。他在放榜前应白远川,无非就是要驱使他。驱使他去查舞弊之事,驱使他为自己传着消息,更驱使他递出弑君的药方,只瞧见一身风流下的假意。
许是偏殿太冷,就算这是谢不宁最熟悉的地方,也冷得他这场梦魇都断断续续。
残阳似血,霞光在殿中晦暗。似乎是钗裙,似乎是华服,似乎又只是这身胜雪的白衣。
梦魇还在拉扯他,还在纠缠他。
他又听见这样一句平常的祝福,听见那样一句恶毒的诅咒。
他听见——有人祝他长命百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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