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特尼克平原

　　后视镜里，他的眼角已有轻微皱纹。
　　周承宴越发觉得，是否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所以对书湘苛求更多，所以他们才会一直这么不和谐。
　　他们之间，终归是有情谊的。
　　他又何必非要等书湘主动跟他服软一次呢？她那样的性格，怎么会呢。
　　路灯下，周承宴靠着车抽完一包烟。
　　依旧没人往下走，不知不觉地，周承宴爬上楼梯。
　　越靠近，欢笑声越重。
　　书湘周围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甚至于她的那个好朋友，也是盯了好一会儿才记起。
　　有人凑近书湘，附在她耳边在说些什么。
　　周承宴看得心烦，正欲转身下楼，书湘却忽然回头，他狼狈的样子一下被所有人看见。
　　一口气呼的很长，周承宴扯了扯嘴角，“晚上好。”
　　拘束，不安。
　　书湘看着这样的周承宴，猛然转过头不敢再看。
　　“要不进来？”贺哲问。
　　进去？周承宴视线落在那张垂下的脸上，“不用，你们玩。”
　　他不会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一个人去了旁边的包厢。
　　这里隔音挺好，却还是不时会有细微的笑声传来。
　　如果她高兴，那么似乎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周承宴就坐在包厢内，甚至连水都不喝，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在等候或许会有、或许不会有的召见。
　　直到深夜，那边终于散场。
　　书湘下楼才想起周承宴，让小忆拿她手机给周承宴打电话。
　　几分钟，周承宴从楼上下来了。
　　书湘看了他一眼，直到上车才开口，“下次酒宴不要给小亿带来，今晚是碰到我，如果不是碰到我，难不成你还想让小忆陪你去喝酒？”
　　周承宴愣了，薄唇紧绷，阴森森地盯着她。
　　车内静的可怕，小忆从后排小心拉住妈妈的手，“书湘，爸爸他身上没有酒味，我们真的是专门来找你的。”
　　“呵。”周承宴收回目光，“坐好小忆。”
　　小忆悻悻地回了座位上，一路无话，甚至到了家里还是没人说话，小忆好像想明白了什么。
　　周承宴去洗澡，小忆悄悄地喊着妈妈，书湘收拾东西的手停了，看向孩子。
　　“妈妈，你是不是不喜欢爸爸？”
　　他声音很轻，却如平地惊雷炸的书湘双耳发鸣，匆忙看向浴室，稀里哗啦的水声传来，书湘有些放心，这才把小忆拉近。
　　看着这个和她有五分像的孩子，书湘不知该如何去回答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妈妈从来不想爸爸。”小忆脱口而出，“上学的时候，我朋友跟我说，他妈妈天天打电话催他爸爸快点回家，但是妈妈就从来没有催过，而且好几次都是一走好几个月不回来，这一次也是。”
　　水声还没停，书湘看着地面，心头发紧。
　　“我……”书湘开不了口，却也不想骗他，“小忆，这是妈妈和他之间的事，无论怎样，我们两个都是爱你的……你，你就不要拿我们两个跟其他人比，好不好？”
　　“不好！”小忆瞬间明白妈妈是什么意思，坐在地上无助地哭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喜欢爸爸！爸爸对你那么好，你从来都不正眼看他！”
　　书湘没想到孩子会这样说自己，所以在别人眼里，是她一直在无理取闹？
　　太可笑了，是啊，周承宴身份金尊玉贵，她段书湘何德何能啊？
　　所以周围人都觉得，她就应该立马兴高采烈地接受周承宴所以不可一世的施舍？
　　书湘心累，看着滚在地上不停吵闹的小人，声音带了点冷漠，“小亿，不是所有夫妻都要喜欢对方。”
　　她抱住儿子，“我知道你想让我俩好好的，可是妈妈做不到，你原谅我这一点好不好？”

　　做不到？
　　浴室内，周承宴无力地靠在墙上。
　　水还在流，可段书湘声音永远那么清晰。
　　周承宴觉得自己失败至极，他甚至没有勇气现在冲出去质问段书湘是什么意思。
　　就好像隔着这么一层窗户纸，只要他够小心，他就能营造出书湘也是喜欢他的氛围，甚至久而久之把书湘也引入这个骗局。
　　所以，她做不到。
　　周承宴笑了，隔了很久，他才出去。

　　小忆已经睡了，书湘看了他一眼。
　　周承宴坐在沙发上，忽然指使她给自己倒红酒。
　　似是愧疚，书湘犹豫一下，真就给他倒了。
　　酒香浓郁，周承宴看着对面那个仿佛永远不会老的女孩，抬手想要摸一摸她的眼角，可还不等触碰，她却一下别过头。
　　他心口疼的厉害，一口气把酒喝完，胃里火辣辣的疼。
　　起身站到落地窗前，外面夜色迷人。
　　周承宴想，他只是老死在这段感情中。
　　只是，死在了这座由他亲手搭建出的坟墓中。
　　“我感觉我挺聪明的，做生意能赚到我这么多钱的人，好像也没多少。”
　　有风从窗户缝中吹来，周承宴心口闷着一口气，忍不住把整个窗户都打开。
　　发丝飞扬，他蓦地笑了，依旧没有回头，“段书湘，明天就去离婚吧。我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不过，干嘛非要跟你耗在一起。”
　　外面有广袤天地，山川秀丽，商场诡谲。
　　什么不比她更动人？
　　他实在没有必要为她继续停留。
　　转过身，周承宴望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要跟你离婚。”
　　他不要她的服软了，永远也不要了。
　　书湘有些懵，点了点头，过了约莫五分钟才再度开口，“谢谢你。”

　　周承宴似有千言万语埋在心口，一句话却都没说。
　　他们的孩子躺在床上，他们望着对方。
　　并没有走到撕破脸面的地步，没有撕心裂肺，没有辱骂诋毁。
　　一如他们这些年冷淡如水的感情一般，一眼就能望到头。

　　一句谢谢，是她能够给予自己最大的情谊。
　　周承宴不禁攥紧拳头，嘴里似乎又回荡起红酒的苦涩。
　　领证那天，周承宴没说什么话，只在最后说了句，保重。
　　温和的简直不像他。
　　书湘也学着他，说了句保重。
　　路边偶尔有行人路过，书湘口渴，去商店买水喝。
　　不知老板是在听什么，她付钱的时候，刚好听到一句话：也许看似冰冷的表面下也蕴藏着富有活力的运动。
　　她觉得有趣，随口问老板在听什么。
　　老板说不清，只说是在介绍一个叫斯普特尼克的平原。
　　书湘惊了，本以为是在介绍什么爱情故事。
　　她拿着那瓶水走出商店，阳光正好，去看了乐乐。
　　出墓园时，赵莉跟她打电话，问她去不去吃火锅。
　　“去，对了，我离婚了。”
　　那边一阵沉默，最后传来一道尖叫声。
　　赶去找赵莉的路上，书湘没来由地又想起在商店里听到的那句话。
　　她想，或许，周承宴是真的喜欢旋转木马。
　　拿出手机，她点进和周承宴的对话框，编辑好文字，刚发过去就是一个红色感叹号。
　　书湘笑了，看着那个感叹号，心里最后一点阴霾消失殆尽。
　　大步往前走，黄昏的大道上洒满阳光，书湘也把周承宴删除了。
　　那道发出去的消息，谁也不会再记得。
　　周承宴永远不会知道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在这段关系中，不是以谢谢作为结束。
　　在最后的最后，书湘也曾真心地一个字一个字打着、同他诉说着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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