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海物语

　　那是个晴好到令人忧伤的日子，天空中连一朵云都没有。若在平时，旧闻大楼内此刻定是游客满盈，但上午电梯突然故障只得临时歇业半天，就连工作人员KAI都被迫使用了逃生通道的楼梯，逐层巡视是否尚有滞留的一般访问者。
　　展厅内疏散通知的广播持续放送着，尽管距离发现上一个活人已过去半小时，青年仍按照要求一遍遍走过那些半开敞的虚构的房间，像入侵的异物，到哪儿都不被欢迎，也无法停留。久而久之，KAI甚至怀疑：只有他自己也被驱赶出去，耳边的声音才会停止。
　　不知是身心哪一个先到达了极限，青年走到40F楼梯间的时候，竟再也不想回头。他开始沿着台阶往上爬，虽然上方并没有出口，但往下的路途比登顶更遥远，以至于他从最初就放弃了那个选择，只是一心一意爬着那看似毫无意义的最后十楼。每个拐角处，都有一扇窗，可以看见外面的风景，但是今天的天太蓝了，每一层犒赏他的都是同样的清冷。
　　就在他即将到达顶楼时，有一小团黑色毛绒挡在了他的脚前。KAI将它拾起，发现是长得颇似肖恩的绵羊公仔钥匙圈。是谁掉在了这里吗？眼瞧着又总觉得似曾相识。
　　他正思索着，有人推开了斜上方的门，从五十层的展厅走出。来者是个纤瘦的黑发年轻男人，两鬓留着姬发似的发脚，脖子上挂着门禁卡绳，应是这里的员工。见到KAI，他先是一惊，但随即走了下来：“谢谢见波前辈帮我找到了它。”
　　“不，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刚刚把它拿起来而已。这是你的东西吗？”KAI把钥匙圈递出去，心底却满是疑问，对方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不好意思，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面？可能是上了年纪，我怎么也没法回忆起你的名字。能否再告诉我一次？”
　　“黑沼鲤司。”青年自我介绍道，“请您不必太在意，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罢了，倒不如说是我单方面擅自称呼为您前辈。”
　　黑沼，KAI咀嚼着熟悉的日语发音，但是齿间却没有尝出更多的回应。他又定睛描摹了青年文弱的形象，不太有底气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们是不是面试的时候在同一个等候室？”
　　“是的，但因为我是应届生，很快就被叫到离开了。”鲤司微笑，“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见过一次，但是没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您应该也已经不记得了。”他没有停顿，直接进入了下一个话题，“说起来，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查看有没有遗漏的游客。”
　　“那个不用担心，十分钟前负责计数的控制台已经清算了进出入人数，确认没有逗留的游客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我正要下楼，见波前辈一起去用餐吗？”
　　“不，”KAI脱口而出，“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实际上，刚才我说谎了。在过去的十五分钟里，我并没有在工作。我只是在爬楼而已。”
　　“爬楼？”黑沼鲤司很困惑。
　　“就是字面意思，向上爬楼梯。”KAI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在遇到黑沼君和小羊挂件前，其实还差一点就达成目标了。”
　　“对不起，是我妨碍了前辈。”黑沼微微欠身，“那请您继续……”
　　“不用了，其实也只差了那么几级台阶而已。五十楼已经在可以看到的地方了，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实现了吧。”
　　“不，您还是要亲自走上去。”黑沼鲤司坚持道，“或许只是我的固执己见或一厢情愿，但是我认为作为目标或梦想之物是不可妥协的，哪怕只差一步之遥，也不应该停下。”说到这里，他抿起嘴角，“更何况，现在眼前有的不过是几级平缓的台阶而已。就当是后辈无理的请求，也劳烦您务必继续前进吧。”
　　KAI不知该怎么拒绝这样的直率，于是他顺从了被鼓舞的内心，在黑沼的注视下，爬到了五十层。
　　“您觉得如何？”跟着走上来的后辈问。
　　“完成了一件事的感觉吧。奇怪的是，比起高兴和松了口气，反倒觉得心里空了一块，缺少了什么。从刚才为止，还一直延伸下去的阶梯，突然间就结束了，仿佛是被刻意中断了一样，如果没有任何阻碍或限制的话，它是否就能无限延长下去了……”
　　“倘若真的如此，那也不是人力所能企及的东西。不过见波前辈所在意的另一个问题，我倒是能够解答。”黑沼鲤司顿了顿，“五十层确实不是最高层。您看，门边的拐角处这里还有楼梯。”
　　顺着姬发青年所指的方向看去，只有一堵白墙和三四节低矮的台阶，在最后断头的地方，并没有任何通道或是门。它看起来就像是什么超艺术托马森建筑，无意义而冗余。但是黑沼却肯定地说道：“在这50楼之上还有别的楼层，只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通往而已。这面墙揭示了一种可能性，即拒绝这一可能性。它在关闭的同时，也开启了其他的道路。”说到这里，青年突然神色一凛，“就好像我的工作。”
　　“说起来，黑沼君是哪个部门的？”KAI不禁好奇。
　　“情报处理。”青年说，“简单来讲，就是每天阅读新闻，决定哪些内容需要，哪些不需要。被采用的内容就会在展厅内展出。所以这里所表现的‘世界’，不过是我们情报处理部门筛选过后的作品，而无论怎么想，都是由那些没被选中的、未被书写的、无法看见的世界所构成的‘不存在的世界’更加沉重和致密。就算是‘存在的世界’，也大有不曾到达我们手中的东西，就藏在这五十楼以上的地方。这栋楼只有五十层，这是一个错误的描述，它对外如此宣称，甚至不惜做出假楼梯来，也要叫人彻底死心断了念想。但事实是无论如何隐瞒都会现身的，它如果是带血的，就一定会渗出红色。今天，天气很好吧？”
　　“是的，连一丝云彩也没有。”KAI回答说。
　　“请您随我到窗边来。这是我们现在能够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黑沼鲤司说，“长期生活在阴云下的人们，倘若每一天见到的都是像今天一样的好天气，反而会无法相信这是真实的吧。很久以前，就有人提出过模拟天空的构想，但我觉得无论是晴日，还是闪耀的繁星，虚假的东西无论再怎么模仿和假装，也不会带来任何安慰，它们是脆弱的，内部中空，注定溃散瓦解在梦醒的时刻。抱歉，话题稍微有些扯远了，见波前辈请您再往右移动一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您发现了什么？”
　　“是往上看吗？”
　　“是的，正是向着天空的方向。您有找到特别的东西吗？”
　　“暂时没有……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那些正是‘幻影’。”黑沼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您仔细观察它的形状。”
　　“那是长长的……桥？不，通道？”KAI眯细了眼睛，他不敢相信方才他还确信是天空的地方，竟隐隐约约现出一条轮廓，像变色龙一样迷彩隐藏着自己的所在。
　　“是的，您再仔细看看这座桥通往什么地方？”
　　“一栋楼，不，要更高，更细长得多，甚至看不到顶点，这是……”
　　“这是塔。”黑沼鲤司答道，但声音轻柔虚弱起来，刚才的坚定一瞬不复存在，降临在他身上的正是足以压垮人奋斗意志的绝望，“所以旧闻大楼自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唯一的大楼，它在设计初期，就是两座双子塔。只是我们无法从这里到达另一座塔而已。”
　　KAI花了很久才琢磨出对方突然泄气忧楚起来的原因。他透过窗外，低头往下看，虽然他早就对单位附近的环境了如指掌，但他还是再次确认了一遍，那座看不见的塔所在的位置是一片湖水之上。他每天都会经过它，走入旧闻大楼内，但从未想过直直地走到湖心中间去。而上班的时候，他更不会思考这些，只是在封闭的电梯厢里结束送迎人们的毫无波澜的一天。
　　“那我们要怎么到达塔呢？”KAI问。
　　但是黑沼鲤司摇了摇头，“我们没有办法到达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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