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睡一只恶鬼

　　这些扎根于段小倩脑海深处的记忆，这么多年，她不知有意无意回想过多少遍，所以在她的回忆中，这些画面显得冷静而克制。

　　她记得痛苦的时候，也没有遗忘那些零碎的快乐。

　　姜烟却再也受不了了，她挣扎着让自己的灵魂在角落中喘息，怎么也止不住心头涌上来的无能为力的窒息感。

　　段小倩这些过往跟她不让别人买下这栋房子有什么关系呢？姜烟想不明白，她只是急切地想要知道她和高歌为什么会死去。

　　不等她问，段小倩却猛地从她的体中抽离了出来。

　　姜烟只感觉天旋地转，睁开眼时，对面只有空荡荡的床铺和安静躺着的那只手机。

　　她试探着问道：“小倩，你还在吗？”

　　【烟烟。】

　　姜烟看着对面的空气抿唇，她想知道，但不知该怎么开口问，手机却已经开始自动输入了。

　　一串令人震惊的话。

　　【烟烟，我杀了高歌。】

　　【我杀了段磊，段军，陆畅。他们不是想要房子吗？他们不是喜欢投毒于水害人吗？他们把高歌害成这样，他们不配活着！】

　　段小倩拒绝仔细回忆高歌染上毒瘾的那段时间，那是她终其一生的梦魇。

　　平常对她说话温温柔柔的少年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拒绝她住在他的房子，虽然这拒绝无效，段小倩无时无刻不在往那边跑。

　　他也不去上学了，因为监护人没什么用，学校对他的辍学没有太多干预。

　　犯毒瘾的时候他会自残，如果段小倩上前阻止，毫无疑问会招来他的破口大骂，最严重的一次，他打了她一巴掌，反应过来后又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里。

　　情绪失控的时候，他涕泪横流地乞求道：“小倩，小倩，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又或者是：“小倩，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这是真心话吗？在那个狼狈的时候，没有人知道。

　　段小倩憋着泪哄道：“没事的，哥，没事的，哥，我们去戒毒所吧。”

　　他惊恐地摇头：“不，我不！戒不掉的，小倩，戒不掉的，我不要别人看见我！”这三个字扎根于他的心中，高于他能控制自己的信念。

　　那天，段小倩照常买菜去给他做饭，推开门，三个男孩在沙发上坐着，笑容中带着满满的恶意。高歌跪在茶几边，像条狗一样去吸食他们放在桌上的东西。

　　看到女孩的时候，跪在地板上的人面色瞬间惨白，他顾不上在场的人，崩溃着连滚带爬地躲进了卧室。

　　段小倩的天空从那一刻开始彻底暗了，塌了。

　　她开始反思自己前段时间日夜守着高歌，防止他自杀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让他变成他自己最鄙视最讨厌的这种人吗？

　　他不会开心的。

　　少年反锁在卧室里的时候，她坐在门口想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终于。

　　段小倩去菜市场的早市买了很多新鲜的菜，做了满满一大桌的美食，然后往那瓶橙汁里加了百草枯。

　　高歌很喜欢吃甜品，即便要死也要在甜蜜中死呀。

　　她打了电话给他，说：“高歌，你不是不要我管你，想要我走得远远的吗？来吧，租房这里，好歹兄妹一场，我们好聚好散。”

　　她知道，高歌这段时间唯一的心愿就是她能走自己的路，不要再管他。

　　人从桌边倒下去的时候，段小倩竟然没有感到伤心，看见高歌盯着她露出的笑容，她只是空落落的想：他终于解脱了。

　　桌面上他的手机信息铃响了一下，是段磊三个要钱的消息。

　　高歌都死了，他们凭什么还能活着！

　　段小倩带着剩下的百草枯，以及高歌给她那些钱去了那套曾今被幻想成未来的房子。

　　做完一切后女孩迎着夕阳漫步朝着开元街道走。

　　落日的余晖在她脸上印上橙黄的光，一条路走到天黑，到楼下时她恍然惊觉，竟然只剩她一个人了，又或者说，未来这条路上她再也没有同伴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段雪，没有高歌。

　　世界熙熙攘攘，她的归途又在何方？

　　女孩回到屋里打开灯，高歌冷冰冰地躺在地上，嘴角挂着恶心的泡沫。

　　她给他洗脸，恢复成原本清俊的模样，她把餐桌收了，屋子打扫的一干二净。她把地铺整整齐齐铺好，将他的尸体摆成安睡的模样。

　　段小倩看遍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那张承载着希望的书桌，狭小的厨房，洁净的门窗，分明是极其简陋的东西，但看起来却这么美好。

　　最后，她拿起桌上剩下的半瓶橙汁，一仰而尽，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响在冰冷的房间里，她双手交叠，平躺在床上，陪地铺上的他永久安睡。

　　消逝的生命，坠落的天使，灵魂挣脱束缚，两个可笑的人类变成小鬼，在逃不出的房间里面面相觑。

　　.

　　姜烟无法评判他们，无法评判这样简短沉重的生命。

　　她只是问：“因为对这间房子有美好的回忆，所以你不想让人住进来，不想让陌生人打扰吗？”

　　【不是，烟烟，买房子的人和房东约了明天带家里人一起来看，你看了我再跟你说吧。】

　　段小倩暂时无法组织出那些听起来矫情不堪的心里话。

　　本月全勤彻底宣布告吹，姜烟本人心甘情愿。

　　第二天中午吃完饭没一会儿，姜烟就开始好奇人到底来不来了。直到三点过，看房的人才姗姗来迟。

　　楼下传来一个雄浑的男音：“你这二三楼怎么还住着人？”

　　房东笑道：“哎哟，自从出了事儿，合同都没有按年签了，统共也就住了三四户，你们要是真心买，不出半个月，我就叫他们都搬走。”

　　一道温柔的女声：“孩子马上升高中了，这儿离得近，自家人住还可以租几户出去，我们自然是诚心买，只是看您这边价格合不合适。”

　　男的显然唱黑脸：“周边都说你这屋子不吉利，也就我们钱不够壮着胆子买，说诚心也没那么夸张，实在不行大不了租房住几年。”

　　房东依旧笑着：“哎，我也是诚心卖啊！我年纪大了，现在不住这边，租客有点事儿都懒得来麻烦，反正你们就先看看楼，满意了咱再谈谈价钱的事儿。”

　　“那是——”

　　话音未落，有个小孩子插嘴的声音：“妈妈，以后这就是我们家吗？”

　　女声笑了一下：“宝贝，不能打断大人说话哦。”

　　听着脚步声离五楼越来越近，姜烟赶忙打开门出去，做出一副要下楼的样子，本来准备“偶遇”时顺便搭几句话，但看到买房的人时，姜烟愣住了。

　　看房的一家三口中，女人穿着一件白色毛衣和长裙，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她左手牵着自己的儿子，脸上的笑容美丽而温柔。

　　这人是谭香！只在段小倩小时候回忆里出现过几次的妈妈！

　　姜烟对女人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她給段小倩留下的记忆是美好的，而且谭香长得很漂亮，是那种温婉的，珠圆玉润的，没有攻击性的漂亮。

　　竟然是段小倩的妈妈要买这栋房子！

　　按理说，小倩对她的记忆还可以啊，为什么小倩这么抗拒呢？

　　姜烟只简单和房东打了个招呼，眼看着他们进了段小倩和高歌的屋子观看，手机突然震动一下。

　　【烟烟，你看到了吗？我的妈妈很漂亮哦。】

　　姜烟转身回了房间：【那你为什么不要她买下这栋房子，是因为不想见到妈妈的新家庭吗？】

　　【是，也不是吧。烟烟，其实我来南明上学后去找过我妈妈一次。】

　　段小倩是从奶奶那里得知妈妈嫁到了南明的，但妈妈从没有主动联系她，她也就没有去打扰。

　　自从下了决定和高歌搬出小姑家，段小倩总是坐立不安。以后她和高歌两个人真的可以独自生活吗？可是他们还没有成年，还要上学呀。

　　当失去所有大人的庇护，段小倩想到了妈妈。

　　高歌在找房子的时候，她找到了谭香的联系方式。

　　段小倩并不是希望可以住进谭香的新家，毕竟她要是住进去了，高歌就变成了一个人呀。她只是被小姑说的话吓到了，她迫切希望可以见到一个认识的，如这个世界万千普通人一样生活的长辈，一个可以立足于社会的大人。

　　一个现实的人，谁幻想的时候没有幻想过最好或最差的情况呢。

　　段小倩害怕失望，所以一开始她就告诉自己，她只是去见见记忆中温柔的母亲，她别无她想。段小倩低估了亲情的力量。

　　当谭香带着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现，她的心里翻涌起滔天的羡慕，那是不受控制的。

　　母亲的新家是极为健康的，餐桌上，他们无形之中透出的幸福让段小倩坐立不安，想跑的冲动不亚于看到父亲吸毒。

　　那天下午，谭香叫她留宿，段小倩却在去卫生间的途中听见她和她老公的争执，没有说很难听的话，只是把她当一个麻烦的，也有可能是危险的，会死乞白赖住进家里的不熟小孩儿看罢了。

　　段小倩没有留宿，她回去找高歌了。

　　.

　　一个身体承载了两个灵魂，姜烟再次看到她这段回忆中似乎微不足道的插曲。

　　她瞬间理解了，段小倩为什么不希望谭香一家人入住。

　　谭香是她的妈妈啊，人类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小倩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被困在这间屋里，如果隔三岔五看到谭香一家辛福安康地生活在这里，那岂非时时刻刻提醒她，其实她的人生本来也有一丝这样的可能？

　　姜烟叹了口气，轻声问她：“你有恨你妈妈吗？”

　　无论爱还是恨，说出口都会让人心里更舒坦的，姜烟感受到段小倩心情的低落，她想做那个倾听的人。

　　段小倩小声却真诚地说：“我不恨她。”

　　“烟烟，段家太糟糕了，妈妈如果一直呆在那里，她会变得跟爸爸一样的，我不希望看到那样的场景。我不恨她，可是看到她，我会难过。”

　　“看到她，看到她已经有了第二个弟弟，我从没有这么清醒地知道，我和高歌已经死了，无论我们有多么的遗憾，多么的不情愿，我们再也无法存在这个世界了。”

　　母亲的幸福，段小倩真诚地祝福，但她不想亲眼目睹，不想天天看见。

　　而且，楼栋价格的降低有她和高歌的原因，谁都可以因此受益，可妈妈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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