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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但是，真正论起来，宁远的生活表面上，并没有发生什么铺天盖地的变化。
大家照旧喝酒、散步，疯疯癫癫地大笑大哭，有时还去河里捞鱼，冉贵妃每天还在树林间荡来荡去，枫皇后仍旧在庭院里给她的金山菊浇花，钰嫔则默默读着宁远看不懂的书，仿佛在漫不经心地度过一个个漫长悠远的日常。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种日子，有朝一日，或许会迎来终结。
这种悠闲的日常，如同一辆车舆般向前滑行，虽然走得很慢，但却无法停止，不知哪一天开始，就会载着众人撞向那深不见底的沉渊。
宁远也学着众人，不慌不忙，还是那样认真地生活，只是她的心中却始终蔓延着不安。
至少，她可以发掘出一些变化。
比如，枫皇后在她的秘密实验室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钰嫔则神出鬼没，每日很晚才慢悠悠回到后宫，冉贵妃则在强身健体，每天对着沙包打拳。大家都在秘而不宣地准备着什么。
宁远也觉得该做点什么了。
她看着宫中那块小小的、四角的天空，看着朱墙之外的白云，想象着不在宫中的人是什么劳作、生活的。
终于，在一个平静的下午，她拿上了笔墨，跃上宫墙，翻墙而出。
她花费了很多时间在宫外游荡，将周边的地形、方向、道路细细地记录成册。
每当夜晚，再摸黑踩着琉璃瓦，从宫外翻回宫内。
这样长此以往，宁远能做到对周边的地形路线，和如何隐秘出宫的地点了如指掌。虽然每天累到四肢发麻，一沾枕头便倒头就睡，但她相信，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总会有派的上用场的那一天。
在梦里，后面是气势汹汹、沿路追来的羽林军，而她带领着后宫的娘娘们，浩浩荡荡地从墙上跃下，然后躲到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她不断想象，她们就如一滴雨水般凭空蒸发，留给宫人的只有无数个难眠的夜晚。
直到有一天，宁远仍旧越墙而出，举着小册子在京城游荡。
京城的风总是很浑浊。
宁远觉得，皇宫很大，但是寂静无声，仿佛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沉默的凶兽，而京城的街道虽然很拥堵，挤满了行人和沿路吆喝的商贩，但总是喧喧闹闹而热腾腾的。每当偷偷溜出宫外，她总会有一种胸中吐出一口气的感觉。
总算不用规规矩矩地行礼了，总算不用动不动就跪在地上给人磕头，更不会有一百只眼睛在黑暗中观察你。
从前，作为一个深闺小姐，她必须做到规规矩矩、温顺听话，可她从没忘记，本质上并不是那样的人。
别人转向右边的时候故意转向左边，行礼时偷偷歪着身子，《女戒》下总叠着一本《西厢记》。她总会想尽办法做一些不大不小的破坏，但，这份反抗无疑是一种救赎，与其说她在扮演角色，倒不如说是在带着镣铐跳舞。
出宫，没有人认识她，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仿佛终于从一种身份下解放了出来。
这种感觉就是所谓的“自由”吧，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像我们赖以生存的太阳一样，总会吸引许多人日夜不寐，孜孜以求。
宁远踏遍了皇宫附近的，京城的一草一木，虽然身体疲乏，精神上却觉得无限畅快。宁远有时假装自己是沿街的商贩，有时和卖糖人的闲聊，有时又去林仙酒楼喝茶赏花、看上一场惊心动魄的戏剧。
这天，宁远举着小册子，绘出了一条隐蔽的，通往杭州驿站的小路。
她转身返回京城，路过一条街坊，准备替冉贵妃带去一些材质好的武器刀戟，正在铁匠铺子前等着，却瞧见远远的，有一长条带着颈枷的人被官兵模样的人押送着，正在缓缓朝西方前行。
宁远已和商贩走卒混得很熟。她问身旁打铁的铁匠：“刘大哥，那些人是怎么了？”
刘铁匠粗声粗气地打着铁：“总不是些被流放的王公贵爵，公子小姐们，谁知道？最近老是出现这种情景，早就见怪不怪了。唉，我们这种草民，哪里懂得皇宫里的这些弯弯绕绕。”
宁远心道：“许是某些触怒皇上了吧，最近前朝看起来不怎么太平，今日最好尽早回宫去。”
她耐心等待着枪戟暗器打好，留下银子，对着铁匠笑了一笑，又买了一袋很香的烤饼，便转身离去了。
正快步往宫中走着，路过那队缓缓前行着的犯人，宁远不由得快速地扫了一眼他们。
他们中不乏老人和幼童，皆穿着囚服，步履蹒跚，可是皮肤却是极好的，很白，不像是会劳作的百姓。
宁远证实了心中的猜想，只匆匆抱着武器路过，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身影。
那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浑身散发着难闻的异味。
被撞了一下，那人却仿佛骇了一大跳似的，一个闪身瑟缩着躲到一边，低下头不说话。
宁远忙歉意地说道：“对不住，我走得急，没看到你。”
此话一出，那人惊讶地抬起了头，却又很慌张地低下脑袋，短短一瞬，却叫宁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她忍不住扬声叫道：
“阿忆？”
那人吃了一惊，推开她，慌慌张张地跑开。
宁远急忙追了上去，要去拉她的手腕。
阿忆本就体弱，此时已消瘦无比，体力自然比不过宁远，因为跑的急，她慌张中被绊了一个大跤，摔在地上，一下子就被宁远捉住了。
阿忆瑟缩地发着抖，再没了往日的嚣张气息。宁远拨开她的头发，见到那张熟悉的脸，满面惊诧：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忆挥开宁远的手，把头别向一边。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宁远又问。
“你的阿玛阿娘呢？”
“你......”
纵使宁远一连串发问，阿忆却始终是抱着膝盖，沉默不语。
还没等宁远继续问下去，一个身材高大的官兵走来，一把将阿忆从地上拽起来：
“时间到了，走。”
阿忆被拽着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宁远这才注意到了阿忆身上肮脏不堪的囚服。
她吃了一惊，对那官兵道：“大哥，我能再和她多说两句话吗？”
那官兵不耐道：“上一秒，还金枝玉叶地坐着，下一秒，便被拉来流放为奴！哼，和这群人，有什么好说的，耽误了官爷们的行程，你吃罪得起吗？”
宁远笑嘻嘻地靠近他：“大哥，我这是有特殊情况，她是我的一位曾经的......故人，我又要事要叮嘱他，请大哥你宽限宽限，好吗？”说罢，不动声色地在他的袖中塞入几块银子。
那官兵掂掂袖子，心中一喜，表面却仍是不耐烦的样子：
“好吧，遇到官爷我，真运气了你们！”
他转身离去，“有话快说，别磨磨唧唧的。”
见官兵走远，宁远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她对着低着头的阿忆，问：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阿忆开始不做声，渐渐地，无数泪水从她眼眶中一滴滴滚落。
宁远静静地望着她，等待她开口。
阿忆用袖子胡乱将眼泪擦干，抬起头，一字一句道：
“宁远，你是个聪明人。我这次败就败在，我没有你聪明。”
宁远沉默了一瞬，问：“什么意思？”
阿忆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说：“我要是、我要是和你一样，提前知道余娇娇是个不好惹的东西，早知道我就、我就......”
顿了顿，她咬牙切齿地说：
“......我就该先下手为强，将她先杀后剐！”
话音刚落，天空雷声大作，天边恍如燃起一道爆裂的火，接着，雨点如豆般噼里啪啦落下。街上的人们纷纷抱头避散，街道上顿时显得很空，只有两位少女伫立在大街上，一个满面错愕，一个状似疯魔。
宁远惊诧地问：“难道你和你的族人之所以沦落如此，都是余娇娇的手笔？可是，你的姨母可是当今太后，你是瓜尔佳的族人，余娇娇不过一个平民，是怎么撼得动你们这课大树的？这不可能。”
阿忆冷笑一声：“哼！要不是借了皇帝表哥的势，我们瓜尔佳氏，杀一千个余娇娇，一万个余娇娇，都是绰绰有余。”
接着，她很长很长地叹息了一声，搅着自己蓬乱的头发，似乎要把指甲刺入皮肉里。
她开始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大喊道：
“都怪我阿爹，都怪我阿娘，怎么把我养成了一个蠢笨的废物？我怎么就不能早点看清，皇帝表哥其实早对姨妈心怀不满，我怎么就不能早点看清，余娇娇是个心思深沉，手段歹毒的丫头，我怎么就不能早点看清，看清皇帝表哥对我的态度，要是我能早点看清他，要是我能早点对他死心，要是我早点看清楚，要是我早点看清楚......”
说着，她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神经质般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枚玉钗。
宁远一眼瞧出，那枚玉钗是胤霆送给阿忆的十七岁生辰礼物。
她整日整夜戴在头上，片刻不离，在宁远还和胤霆情谊甚笃时，还特意如孔雀般展示这枚钗子，向宁远炫耀过几次。
可现在，阿忆望着手中的这支钗子，眸中满是憎恶和仇恨。
她对着钗子又是吐口水，又是放在脚底下踩，似乎要把全天下最不堪的事都附加在这个曾经最宝贝的物什上。
阿忆如同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对着这枚钗子尖声咒骂，许多在商铺下躲雨的人都伸着脖子来看，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她。
可是这个曾经最在乎尊严的少女仍旧像疯子一般，将钗子狠狠扔进脏水里，再徒手捡回来，用着全世界最肮脏的话语谩骂这一切。
宁远瞧着她，眸中又是惊诧，又是悲哀。
同时，她已然意识到，前朝一场悄无声烟的战争正在打响。
表面上，是余娇娇在搅动风云，可实际上，这场战争只关乎权力的更迭。
联想到那日在宁远面前，胤霆与太后歇斯底里的争吵，宁远缄口不言，心中却渐渐明了起来。
皇上，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母亲手伸得太长太长。
他长大了，于是是时候把母亲的翅膀剪掉了。
而阿忆，只不过是这场斗争里的，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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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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