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生

　　阿银从不骗人，她真的觉得新“弟弟”好玩得很。
　　比起她之前的“弟弟”那种天然的恶，和认为自己理应拥有一切、达成自己的所有目的的那种目中无人，这个新“弟弟”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昏了头脑、骤然膨胀又还带着之前“叔父”养出来的那种小家子气的模样，确实要更有意思、也更好玩。
　　说起来，这个“弟弟”实际上比阿银大两岁，但阿银并不想喊他哥哥，也从来不肯喊，每次只站在房门下的阴影里，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那个孩子以为阿银是讨厌自己，以为阿银觉得是他抢了自己弟弟的位置，因此而尴尬、恼羞成怒，最后甩袖离去——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别的什么了，他既没有讨好阿银，也没有针对她，只是每次碰到她，都装作她不存在一样。
　　他觉着自己既然运气好到能拿到这个位置，那旁的自然不会有问题。
　　在这一点上，他比“父亲”真正的儿子还要更像他。
　　却不曾想，自己不过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垫脚石。
　　“阿银，你要学会忍。”母亲点燃了蒲团前的香，转身对着跪在蒲团上的阿银告诫道，“事缓则圆，一件事做得太急就会留下破绽，意外接二连三的发生，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得出有问题，要慢，要换不同的方法来达成目的，才能做得更好。”
　　“我记住了，阿娘。”阿银点点头。
　　母亲微微颔首，把藏在柜子里的狐首金狐像拿了出来：“现在，对金狐帝君祷告吧。帝君法力无边、慈悲为怀，她会实现你的愿望的。”
　　阿银对着神像叩首三次，而后以额触地，闭上眼睛，开始向神祇许愿。

　　第二天，母亲找到了“父亲”，抹着泪告诉他阿银的弟弟昨晚给她托梦了，说自己不该那么顽劣，说自己有多么多么后悔，又抱怨起父母居然那么快就忘了自己，居然让别人的孩子来顶他的位置。
　　“父亲”不耐烦地呵斥了母亲，警告她不要胡思乱想。
　　阿银的“父亲”昨晚和她的母亲做了同一个梦。
　　他可以挥退母亲，却没有办法挥退自己心中的梦魇。
　　在那天傍晚，他披着血红色的夕阳，站在那已经被填平的小池塘前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阿银坐在窗口，蜡烛的光芒透过灯罩，照亮了她恭顺温婉的半张脸，另外一半则隐藏在阴影里。
　　她在烛火的噼啪声中为她的“弟弟”祈福。
　　而那个从都到尾都没有把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父亲”站在假山后，听了很久才离开。
　　他走之后，阿银就吹熄了蜡烛——她不讨厌光，但她讨厌用蜡烛，讨厌通过燃烧什么东西来照亮自己。
　　当然，她最讨厌的当然还数被燃烧。
　　自此之后，和那个死去的“弟弟”相关的怪事就渐渐多了起来。
　　有的时候是从现在已经变成花圃的地方传来呼救的声音；有的时候是小婢女看到院子里有“不认识”的小孩儿在跑来跑去；有的时候他出现在“父亲”和新“弟弟”的梦里。
　　这个新的“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胆小了。
　　他哭哭啼啼地去找“父亲”求助，“父亲”面对他的时候，却摆出了一副和面对母亲时全然不同的面孔。
　　“父亲”夸赞了他怜爱幼弟的纯善之心，还安抚他不必担心，“弟弟”那么乖巧，而他也合该做这个位置，现在不过是“弟弟”在和这个新哥哥打招呼、玩闹罢了，无需多虑。
　　而面对交头接耳的小姑娘们，他又端出了那般惹人生厌的姿态，将那些造谣传谣的小姑娘们呵斥了一遍，警告他们不许再无事生非，否则就要辞退她们。
　　阿银不知道这到底是“父亲”居然聪明了一回，还是说他误打误撞蒙对了：她只向着金狐帝君求了给这两人托梦，而剩下的确实是谣言——毕竟她也不能事事都依赖帝君嘛——是在她对着弟弟的牌位说话的时候“不小心”被婢女们听去的。
　　这是阿银第一次感受到谣言的力量。
　　毕竟她说的可远没有最后传回到她耳朵里的那么离谱、那么错漏百出。
　　比如她那个好“弟弟”溺亡的时候，可没有大声呼救。他在呛了两口水之后，就那么愣愣地浮在水面上，两只手飘飘荡荡的拍着水面，像是鱼鳍，而他整个人和那池子里无辜遭殃的金鱼一般无二。
　　但是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那“父亲”已经信了。
　　越来越多次的“托梦”，让他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儿子只不过是个没有修炼过的孩子，而是渐渐相信了他的亡魂的存在。
　　那个蠢货“弟弟”跑去找“父亲”的时候，距离后者的儿子去世的时间已经快三年了。
　　于是实际上自己也心有戚戚的家伙打着小蠢货的名号，在自己儿子去世的那一天，给他又办了一个安魂仪式。
　　这正顺了阿银的意，甚至说，比阿银原先准备的那个计划还要完美。

　　安魂仪式办得很隆重，看来“父亲”这三年实在是被折磨得不轻，可算是怕狠了，但又强撑着家主的面子，不肯和别人说，就这样积在那儿，硬生生忍到了他的好大儿提起这件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还挺了不得的。
　　于是母亲在宴席上多加了一道鸭汤。
　　不过他们都知道，在这次安魂仪式里，大摆宴席以彰显家族本事是最不重要的一环：“父亲”和“弟弟”想着安抚那并不存在的亡魂，而母亲和阿银，也有她们想要做的事。
　　那就是在这一天，让那个“亡魂”于众目睽睽之下显灵，而后指着那个占了他位置的人的鼻子痛骂了起来。
　　这让“父亲”大为光火——这倒不是因为他偏心现在这个继承人，而只是纯粹的不能接受自己的家丑被旁人见着。
　　他试着端起父亲的架子呵斥这个孩子，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这没用。
　　毕竟阿银对自己那个算是相处了五年的“弟弟”耍起性子来是怎样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可谓是知根知底，演起来自然入木三分。
　　这场戏最后以“亡魂”在自己的灵位前赌咒发誓，警告说只要还有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家伙占着自己的位置就不肯罢休为结尾，画上了一个颇具恐怖色彩的句号。
　　而此刻，阿银的身形才重新再母亲身后的影子里浮现出来。
　　但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金狐的赐福，还是说，那“父子”两真的忽视她到了这个地步，又或者二者兼有。
　　但是不论如何，这个结果对于阿银来说是有利的。
　　于是她闭了一下眼睛，把那些细小的不快抛之脑后，专心致志地看起来接下来的热闹。
　　她的新“弟弟”实在是很蠢，这让她的一些计划落空了。
　　毕竟阿银真的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当场痛哭流涕，号啕着说自己不当这个继承人了。
　　当时“父亲”的神色很是值得人反复玩味。

　　虽然有些遗憾自己的设想没有全部实现，但是母亲告诉她，这很正常，“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要是真养成了非得事事顺心如意的习惯，那才麻烦。
　　于是阿银把自己那点细微的情绪仔细收了起来，又端出一幅痛惜的模样，接着看笑话。
　　“父亲”最开始没有答应“弟弟”的请求，毕竟要是这个位置是人想换就能换的，那么家族接下来的传承必然会出大问题。
　　但是那孩子……阿银也不知道该说他是蠢还是聪明了，居然分外固执，把她的母亲、“父亲”、叔母以及“叔父”统统求了个遍，甚至最后对着她唉声叹气说自己德不配位，硬是让气头上的父亲同意了他的请辞。
　　阿银只得有些遗憾的把屋中藏的那一段白绫做成了一条新裙子，预备着明年在自己“弟弟”的忌日的时候再穿。
　　“弟弟”亡魂归来的流言在家族里迅速传开，“父亲”原先想着随便在家族里再挑一个人好了，却发现每个孩子在他前往挑选的时候都畏畏缩缩、多看两眼就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就明白这事多半不太好了。
　　在这焦头烂额之际，在那些提心吊胆的男人们的暗示之下，他终于“忘记”了那些教条，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女儿，有个温顺、听话的女儿。
　　甚至就连自己到她房间来看望的时候，她都还在为自己准备弟弟忌日那一天所要穿的着装。
　　“父亲”咳了两声，在阿银循声抬头，对着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之后更是大为欣慰，上前拿起那件缝制了一半的衣服看了看，有些感慨地说道：“我的女儿，你长大了啊，已经这般厉害了。”
　　“阿银本身没什么本事，母亲教导得好罢了。”阿银微笑着摇了摇头。
　　“何必谦虚。”他看着这个优秀的孩子，越发自信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我的长女，我的继承人，自然是优秀的。”
　　阿银只是笑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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