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郑禾恩仔细端详镜中人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贴近又离远，时隔几个月再次如此认真的观察自己脸上的每一寸，他发现不笑时眼角也熨上几道细纹，黑色发丝间隐约藏了几根白色。脸颊瘦削，病态的苍白仿佛一张永远摘不下的面具。
　　曹高阳说的没错，他的脸色一直憔悴不堪，四个月过去，恶狼和巨人仍然时不时侵扰他的梦境，让他迟迟无法从此前的压抑状态里抽离，而冬天的一场大病令他的身体状况在开春后仍没得到彻底好转，头疼脑热成为常态。也因为他和曹高阳在t国重逢以前的最后一次相见，是曹高阳二十八岁博士毕业那天，郑禾恩二十五岁。
　　郑禾恩和曹高阳都是吕良的学生。郑禾恩研一时因出色的科研能力，有幸成为同届唯一被吕良选中亲自带在身边做课题的人。曹高阳那时已是实验室的中坚力量，偶尔导师不在，主要事务交由他负责，很快注意到年纪最小的师弟郑禾恩。
　　郑禾恩在一众学生中属最勤奋的，他每日早早抵达实验室，通风并将相关器材陈列出来，不论实验做到多晚，他定是最后一个离开，还会将一切收拾干净，恢复整齐。他性子沉静，但不算内向，若遇到难题，就会请教组里的前辈，而曹高阳是被问的最频繁的那一位。于是，两人逐渐熟络起来。
　　日子久了，前辈们难免将谦虚又任劳任怨的郑禾恩当成免费劳动力，除去日常打扫卫生，经常让他帮着买饭或者取快递。
　　当时一个研三的师哥替他打抱不平，“你们几个alpha有手有脚，天天使唤beta师弟算怎么回事？”
　　郑禾恩没想到性别这一层，只觉得这话听来十分奇怪。不过确实alpha有天赐的优势，在任何领域都能比其他性别更容易取得傲人成就。
　　意外的是，曹高阳发话道，“跟性别无关，alpha、beta或者omega在我们实验室是一视同仁的，大家不论年纪资历，只看最终成果。我认为杂事不能全交给禾恩，不如今天开始排一个值日表。”
　　没有人反对。
　　事后，郑禾恩特地来感谢曹高阳。
　　曹高阳笑着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我很看好你，继续加油。学业上遇到困难，或者生活上受了委屈，都可以跟我说。”
　　郑禾恩刚想再次道谢，只听曹高阳压低声音继续道，“我也是beta，但吕教授非常放心把项目交给我，而不是交给其他alpha师哥，因为我成绩最好，能力最强，这些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只有远远比alpha出色，别人才会忽略性别的认同你，明白吗？”
　　郑禾恩点头说明白。其实他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认真做实验，写论文，搞创新，那么该属于他的荣誉和成就都会落在他手里，不需要额外条件加成。
　　曹高阳第一次对人说这么掏心掏肺的话，见郑禾恩答应的样子十分乖巧，又摸摸他的头发，“听话。”
　　从此，曹高阳对郑禾恩更是照顾有加。郑禾恩在实验室最亲近的人也是曹高阳，两人经常形影不离。
　　记得研二的时候，吕良带头的一个项目拿了世界级奖项，实验室所有成员聚餐。大家不敢灌德高望重的吕教授，曹高阳作为吕良身边的一把手替老师挡下不少酒。
　　郑禾恩本坐在角落安心吃饭，难得看师哥师姐放飞自我胡侃一气，可实在闹得太凶，便悄悄走到曹高阳身边，说这段时间忙了这么久，要不让大家早点回去休息。
　　曹高阳喝的晕晕乎乎，大手一挥道，“师弟发话，今天差不多了，就喝到这儿吧！我...和禾恩先送吕教授回去...”
　　郑禾恩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好像自己是他什么人...登时一张脸红透，躲在他身后不吭声。
　　曹高阳大大方方拉着郑禾恩的手走到吕良身边，俯身问，“老师，您看怎么样？”
　　吕良无奈笑着，隔空点点他，“现在学会拿人挡枪、先斩后奏了，你这家伙...走吧走吧，我也累了。”
　　曹高阳和郑禾恩便一左一右搀起吕良。行至半路，吕良就嫌弃似的把曹高阳松开，转头对郑禾恩低声道，“你师哥今天喝了不少，我看是我扶他还差不多。禾恩啊，等会看着点你师哥。”
　　“好的，老师。”郑禾恩一路把吕良送到职工宿舍门口，才下楼接上曹高阳，“师哥，我送你回去。”
　　曹高阳笑着搭住郑禾恩的肩膀，一双近视眼更显迷离，吐字倒是清晰的很，把他们这个项目的流程和时间表背得一字不漏，差点连配方都要倒个干净。
　　郑禾恩赶紧把他的嘴捂上，“师哥！这个不能说！”
　　脚步蓦然顿住，周围的空气如静止一般，什么声音都没了。掌心传来十分温热的触感，而手背裸露在冬天的寒风里，对比如此深刻强烈。
　　曹高阳果然一语不发，也一动不动，双唇间的热气一阵阵的让眼镜蒙上霜白的雾，心绪一如这般翻涌。
　　郑禾恩分不清手心的湿意到底因为水蒸气凝结，还是来自另一个男人的亲吻。他不敢有所动作，但心跳快的让他有些颤抖。他触到的是师哥最柔软的地方。
　　良久，久到郑禾恩快冻僵，曹高阳把他那双发红的手拿下来，捧在自己掌心，用力的握了握。
　　“禾恩。”他嗓子微哑，“你明白...你明白我对你的情义吗？”
　　郑禾恩像被惊到了，轻轻缩了缩手，反被更用力的抓住。
　　“从你问我第一个问题开始，从我们做的第一个实验，一起吃的第一顿饭，一起署名的第一篇论文...到现在我们一起获得的第一个奖项...我全记得清清楚楚。我本来不想说，可我忍不住...禾恩，你能接受我吗？接受对你怀着这样的感情的师哥？我喜欢听你喊我师哥，嫉妒你也喊别人师哥，我不想做你的师哥...”
　　曹高阳带着压迫一步步朝郑禾恩靠近，郑禾恩挣脱不得，只能缓缓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学校冰冷的围墙。他慢慢把脸埋进郑禾恩的手心，低低的嗫嚅，“禾恩，你那么优秀，又那么认真努力，你让师哥怎么办才好...”
　　郑禾恩无措的看着他的发旋儿，看着平时温柔而自信的师哥在他面前低头，说着絮絮情话，心中竟有些惶恐不安，轻声道，“师哥...”
　　曹高阳蓦然抬头，紧紧盯住他的眼睛，仿佛刚刚的醉意都是虚假的，此刻的清明才是真实，眼神热切而渴望，口吻却是期待而小心翼翼的，“禾恩，可以答应我吗？”
　　郑禾恩的喉结上下滑动，说实话，他并不知道自己对曹高阳是何种感情。曹高阳像兄长，总能为他遮风挡雨，此刻他终于品味出曹高阳平日言行中的无微不至，那大概是一种对待恋人的呵护。
　　郑禾恩无法回答，只静静僵立。
　　曹高阳在他状似平和的目光里一点点靠近，两人呼出的雾气逐渐交缠在一起，混合淡淡的酒精气息。曹高阳试探着在他唇边落下一个亲吻，“可以吗？”
　　郑禾恩抿了抿唇，极其缓慢的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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