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丹青

　　暴风雨越来越大，航行时间被推迟。天空是漆黑的一片，偶尔闷雷炸响，一连串的紫色闪电撕裂整个云层。

　　这对宋懿涵倒是没有影响，他已经闷在房间里面补完了大懒觉，准备去餐厅早点吃的，然后回来做作业，看画册。作业肯定是不会的了，看也看不懂，做也做不来，只能说凭感觉乱写一通。

　　他是这么想的，然后就被程华弌叫走了，还叫他拿着作业去他房间。

　　程华弌坐在真皮沙发上，喝着咖啡，看文件处理公事，宋懿涵则就坐在他平日办公的书桌上，做数学作业。

　　真讨厌，还特意把位置留给他。

　　做了好大半天，宋懿涵突然想起来了埋藏在心里面的问题：“小少爷，我以后可不可以当画家啊？”

　　程华弌说：“你想当什么都可以。”他不紧不慢地瞥了他一眼，接着说道，“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干预。”

　　身边的同学一个二个，都在为自己的将来做考虑。有些人要继续备考大学，还有些人打算报考黄埔军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他纠结了一下，很认真的说：“小少爷，我的同学们都有很大的志向，可我没什么宏大的目标，我就想当个画家，这是不是听起来很没有用？”

　　程华弌随口答：“并不会。”

　　“啊，真的吗？”

　　“嗯。”

　　“我有时候，也不……很多时候会这么觉得自己很没有用，什么忙都帮不上……”不光是因为他的同学，还会因为程华弌程潇潇。

　　宋懿涵难免心里面唾弃自己：“小少爷，你说我要不要跟他们一样，有个大点目标比较好？”

　　他比不上程华弌，也比不上程潇潇。反倒是一直被他们好好保护着。

　　程华弌抬眼：“你做你自己就好。”

　　这句话听着有点敷衍，还有点不慎用心，宋懿涵觉得可以反驳。但程华弌轻笑了下，放下文件，说：“懿涵，你不需要跟他们一样，也不需要跟我一样。”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跟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同。它是割据、混乱、战乱的年代，同时也是兼容、自由、思想解放的年代。”

　　“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这是他们对自己人生做出的选择。你不用感到迷茫，不用选择跟他们一样的人生，你只需要，好好做自己。”

　　宋懿涵逐渐清醒，凝神在数学题上，拇指摩挲着笔杆，写下一道题的答案。他之所以面临着如此困惑的境地，很大程度上是没有想明白，可现在是民国，没有封建制度的约束，人人自由而平等。

　　他们跟随着内心做出了选择，而他，也可以这样。他是自由的。

　　程华弌的一句话，解开了宋懿涵多日的心结。

　　雨水淅淅沥沥，书房的灯光也晃人眼睛，程华弌起身，合上窗户拉上窗帘，还将房间的灯也调亮了一个度。

　　宋懿涵低头专心致志做作业，做完了给程华弌检查。今天做数学题，难得心静，计算公式都能背出来。“小少爷，我做完了。”他把本子递过去，“你检查吧。”

　　还是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开口，说：“要是错太多，你能不能轻点骂我？”

　　程华弌闷声失笑，答应了。

　　宋懿涵耳朵微微发红。

　　宋懿涵靠在程华弌身边，看他手拿红笔，批改作业。程华弌批改得十分认真，连红叉叉都打得极其克制，生怕打大了刺激到旁边的人。不过满篇的红叉，着实刺眼，宋懿涵闭上眼，面红耳赤。

　　批改好了，就要算分。

　　程华弌瞧着满篇的红叉叉，没几个对的，算法很简单，只需要接下来将做对的得分加起来就可以了。他安慰道：：“不用太灰心，继续努力，会及格的。”

　　宋懿涵：“……”

　　宋懿涵默不作声，仍在独自崩溃，眼看着程华弌算好了分数要用红笔打分，连忙伸手拦住，诚恳地说：“小少爷，这只是普通家庭作业。而且，老师说了，家长检查就好了，不需要打分什么的。”

　　程华弌又笑，慢悠悠地合上笔盖。

　　宋懿涵不吭声，低着头，脸更红了。

　　……

　　程华弌跟宋懿涵在房间里面闷了出一整天，该处理的文件都处理完了，画崩的宣纸也落满了地毯。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对方，分得清彼此，才能彼此相安无事地待在同一间屋子里。

　　宋懿涵画完了最后一笔就放下了画笔，横开的宣纸，画中的渔民被鲛人迷惑，丢下渔具，跳入水中窒息而亡的画面跃然眼底。宋懿涵不自觉地咬了嘴唇一口，就好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心口发慌得厉害。

　　从见到堀川斋了后，这种不安已经持续了很久了。

　　很奇怪，明明那人长看上去是那么的十分俊美无害。

　　可却让他生出恐惧。

　　也许鲛人的形态过于艳丽细腻吧，又或许还噩梦中的活体章鱼庞大粘腻，让他不自觉进入画中，被画乱了心神。只不过，梦中蛊惑他的不是鲛人，而是巨大的章鱼。他现在都能想起，那带着成千上万吸盘的触手将他牢牢地缠住，将他缠进透明的玻璃缸中，触手在他身上游走，毫不犹豫地侵入他。他想起堀川斋服饰上繁复的鬼魅纹，每一笔都细致入微，是章鱼的花纹。

　　宋懿涵向来爱偷懒，画作却是一丝不苟，浑然天成，自带灵气。

　　这些灵气都来自于他对生活的理解。理解不甚通透，却带着烂漫的纯真，实属难得。

　　只是，他已经在噩梦中死去了，被活体章鱼缠住，窒息而死。可他画不出来，觉得粘腻恶心。

　　“有什么想说的？”程华弌看着他今天这画，“我很少看你画这样的画，鲛人迷惑渔夫，渔夫抛妻弃子，被鲛人蛊惑走向死亡。这是不祥的预兆。”

　　宋懿涵最近有看浮世绘，被里面斑驳的色彩吸引了，呢喃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不是画的鲛人……应该是受到了浮世绘的影响，我最近都在看有关浮世绘的画册。”

　　凄美、哀婉、只求一瞬间的绽放。这正是浮世绘的特点。所以他尝试了一番。

　　感觉不是很好。

　　程华弌到也没有说什么，似乎没有想到他会画出如此不祥的画作出来，有些惊讶罢了。贾庄来敲门，附耳在程华弌耳边说了几句，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

　　程华弌说：“断气了？”

　　“是。”

　　“什么时候？”

　　“昨晚凌晨。”

　　“……”

　　贾庄说：“我们人到的时候，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顾忌宋懿涵还在屋，刻意压低了声音，“对不起，小少爷，我无法报警。如果我们现在报警，将会被面临扣留，无法回国。”

　　程华弋蹙眉，脸色难看。

　　“而且，我们还在游轮上发现了不少日本军官，堀川氏家的人也有。如果有人将这件事嫁祸给我们，那么形式对我们来讲，非常的不利。”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程华弋都还来不及思索是谁要对他们下死手。简单吩咐宋懿涵，叫他留在房间里面，没什么必要的就不要出去。随后才跟着贾庄出门，去到了外舅居住的房间。

　　身体僵直，面色惨自，程华弌的手紧握着老人的手掌心，内心悲痛无法述说，亦无法痛苦嚎哭。老人平日对他严厉，可他明白，那藏在严厉之下的，还有一颗慈爱的心。程华式紧紧地握住他，片刻之后，摘下老人拇指的戒指戴在自己的手指上，房间中一片死寂。

　　过了好半天程华式敛住悲伤，近乎冷静地说道：“这里的事，绝对不能传出去。”

　　下手如此狠毒，就像是料定了他们会走不了。主仆也人屏气，在沉默的片刻对视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贾庄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老人干净的西装，他说：“小少爷，我在门口等你。”

　　程华式点头，贾庄便出去门口候着。

　　房间里，进行一场无声，甚至连隆重都算不上的送别仪式。程华式亲自为老人将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整理仪容，剪掉指甲，换上西装。但凡该注意的细节绝不含糊，该有的礼节也会尽数周到。

　　最后，他轻声说道：“舅舅，真的很很抱歉，这次我没有办法将你带回去了。”

　　程华式将老人生前最爱的一只钢笔别在胸口口袋中，这只钢笔极其珍贵，笔头是纯手工雕刻，是当年老人的老师送给他的，意义非常。

　　这支笔也陪着老人过了几十个年头，也没能送出去。程华弌记得，老人说等到某一天要送他。

　　可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

　　仪式结束，老人被葬入大海，参加最后送葬仪的只有主仆二人，大雨磅礴，却无法念悼词。结束了之后，还要掩盖住悲伤，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宋懿涵在屋内仰望天空，雾气不散，让人十分压抑。门开了，他看见了来人，凑上去：“小少爷……”

　　程华弋浑浑噩噩的，大步走上前把人抱进怀中：“懿涵……”他再也装不下去，痛苦极了，“舅舅没了。”

　　宋懿涵一开始没有听懂，直到程华式再次重复的时候，脑子轰隆炸响。

　　那个昨天还跟他一起闲聊，那个即使知道他是宋余昭的小孙子依旧帮他保守秘密，那个嘴硬心软最爱阴阳怪气的老头子，今天就己经不在人世了。

　　一种特别无力的感觉充斥在胸口。酸涩、难受，无法接受。

　　怎么可能呢？明明才一个晚上不是吗？

　　为什么不幸发生总是发生得如此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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