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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火
梦里从来没有饶恕。
神色坚毅、满面黑灰的少年曾走在荒山野岭里,左臂上受到的新伤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他拨开那密密的树叶片,看到神态安宁的少女双膝着地跪在溪水边,小腿沾了泥土,手捧起流动的清水抹在脸上。
少年走过去,少女仰起头来看他,明澈的溪水流下女孩伤痕可怖的脸,可那明媚的笑却像世间最美丽的阳光照进他灰暗的心底,再苦再累,她都鼎力支持,不离不弃。
那时他想的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不该让你……和我过这样的苦日子。”
仿佛在旁观的他,听见那少年这样说。
…
天旋地转。
山洞里的光线因为火焰尖的跳动,洞壁忽明忽暗,柴火的阴影像皮影戏画布上的黑色小人在舞动。
少年半瘫倒在洞里,双手掩面,絮絮叨叨地说些毫无根据的话。
那刚从外面辛苦寻了野菜和野果回来的女孩,煮着瓦锅里清清淡淡不浮一丝油的汤,聆听着他的诉苦和愤恨。
说了很久这些压抑的话,少年逐渐过渡到激昂的志向。
女孩笑着鼓励他,端着热汤送到他手里,她蹲了好久的腿早就麻了,站起来的时候扶着墙缓了很久。
“我说过会娶你啊。”
旁观的人麻木地看着少年说出这样的话,那样的场景在现在看来,反而不觉得有多么真情实感。
…
他开始做一场幻觉似的噩梦。
那人被他逼到墙角,听他一句一句地训,含着泪抬起头来,拿着陈旧的小刀虚张声势地自卫,怒斥他再敢前进一步自己就要逃跑。
他知道这不真实。
“你别生气,这几年是我冷落你了。”
“等我掌握南国的军权,位极人臣,我就停下来,好好待你。”
那人停下来思考。
但是他又听到自己继续说:“掌兵之日,我定收复北地。”
“此等功劳必能让我流芳千古,天子也会封我官爵田地,那时你就是诰命夫人。”
他不要钱地说着好话,想着如果这些空口之言能讨对方重新一笑就好了。
但那人识破了他。
“我不想要以后,只想要现在。你忘了?我已经不是你夫人了。”
他突然心口绞痛,无法呼吸地坠入深渊。
…
天翻地覆,场景骤然一变,成了颠鸾倒凤的荒淫大梦。
新婚大红床铺软被装饰了暖炕。
那干爽的麦色皮肤并不滑腻,草木的清香也清淡得若隐若现,仿佛来自更深的梦里。
历经锻炼的精壮肌肉,修长有韧劲的两条长腿,撕开的中衣里袒露出漂亮的人鱼线,那一对线条对称着收在细窄的腰里,予取予求。
熊熊燃起的征服欲几乎烧伤他的神智,他根本不能抵挡这种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身体有那样强烈的欲望。
明明看起来,每一处他都那么熟悉。
都说熟悉了就会习以为常。
但又或许是,曾经以为熟悉的人,在冷却了六年以后又重新感到陌生,蓦地回首一看,他仿佛从来一直也没有成功地走近这道身影,他曾经认为付出的亲热,重新经过解读,都只是任性的耍脾气,将那些困窘中被磨砺出的尖刺,都换一种方式甩在那个愿意包容他所有的人身上。
他从来没有真正征服过那个人。
他恨自己自以为是的强势地位;自作聪明的冷淡处理;把随意的举动当作约定的完成。
那个人一直愿意接受他的发泄,被怎样对待都能一笑而过,仍然温柔。但如果有一天,对方真的被自己伤透了心呢?
他突地感到那人用温热沙哑的声线轻喊了一声——
“行致……”
这一声记忆里的响,恍若砸破僵硬冷冻的时空,给了旁观的他重重一记打击。
三青!
周行致猛地从连环的大梦中惊醒,转头间,看到寥冷稀疏的惨白月光从窗户处投射到房间里的地面上,心脏禁不住“砰砰”弹动,骤然黯淡的梦境却消散而去,再也捞不回来。
周行致空坐在月光旁边的床上,怅然若失。
他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地爱过那个从小陪他到大的人。
小孩的感情大都是不清晰的,除了给他模糊的回忆,还给他以误导。
周行致很少有这样静静地思考过当下他所拥有的事物和感情,他追逐前途的时间多得填满生活的所有角落,他一路狂奔,捡起什么,又丢下什么,没有停顿和伤感。
只是这一次他以为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舍弃,给他造成的疼痛竟剧烈如斯。
…
林青虽把自己的文契抵押在了落霞馆,心里还是抱着存了钱赎回来的念头。
人哪能一辈子打一份工呢。
不过他本来打算在南都多呆几年,以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好好看看天下繁华第一城的风光,是剑奴不停劝他早点走。
“大人不要继续消沉啦,剑奴还想和您一起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呢。”剑奴总是说。
剑奴担心林青活在过往的阴影里,因而想尽法子逗他转移视线。
“听说城东铺子新出的阳春面可好吃了,大人什么时候带剑奴去吃一次?”
林青早看穿了剑奴的小心思,他知道剑奴心思成熟,现在摆出的小孩子脾性八成是装来哄他开心,他也不戳破,每次不咸不淡地说有空再去。
青楼里营业不分日夜,正午开始就有官员豪绅的外出单子要接,多半是家里要奢华宴客,请歌伎舞伎乐伎在酒席上陪酒或演出,傍晚这样的贵客单子更多,妈妈们为了交好京中大官对这样的来单都是争先恐后地接。
无数南都贵客日日夜夜来往,落霞馆门口轿顶连接成云,夜晚灯火通明欢歌笑语直到白昼。
元宵节前夜,落霞馆里铺张装潢,为馆里的几位大牌妓子争花魁造势。
林青倚在二楼等待楼下的表演轮到他出场。
精心梳妆打扮好的妓女们在他身边路过,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忽然有个娇美的身影停在林青左侧的栏杆上,凭栏而望街道的风景,很久都没有离去。
林青偏头一看,出乎意料,竟然是去年的南都三大名妓之一,以知书达理闻名的小桃花。
小桃花今日的妆面做的极美,樱红的唇浅浅抿起,眼波流转仿佛清淡幽香的三月春花,她手持着绢布画扇转过头向他微笑。
好一个美人。
林青看出她是来找自己的,随口起了个头:“元宵将近时,京中就多传夺魁第一热门必是小桃花,而今看来不是句假话。”
小桃花掩扇笑了笑,目光在林青的面罩上停了停,然后流转去他腰间的佩剑。
“其实,你可能不知,盗客的名字在我们青楼姐妹之间也几乎成第一热门了,闲暇的时候我们聊天,除了书生官员二世祖,就属你出现得最多。”
林青心想这也不是件好事,娱乐场所的八卦不利于他隐瞒身份。
“为什么呢?还请姑娘您教我。”
小桃花说:“因为你看上去不像属于我们这里的人,按世俗常理来说,君子耻于抛头露面,而你有君子风度,却甘居青楼之中,这很容易引起我们的好奇。”
不远处的楼梯上,剑奴抱着几件新买的平价成衣路过,看到林青在这边和小桃花聊天,还兴奋地朝他招了招手。
林青很快回以温和的笑容。
小桃花看到他们的互动,心下忽地有些隐隐约约的酸楚。
“盗客,我今天其实是来劝你的,”她目送着剑奴兴高采烈孩子样地跑开,终于说出了真实来意,“青楼光景虽好,本质却和勾栏无二,只是一滩装饰得漂亮些的泥沼。”
“一旦陷进去,这一辈子都无法干净。”
小桃花说这些的时候,桃红色眼妆下似乎闪动着晶莹。
“妈妈有没有和你说过,类似‘你想要走,可以随时赎身’这样的话?还有‘楼里很多姑娘干了十年八年都是全身,我们不卖身只卖艺’?”
林青猜到小桃花必然有些无法说出口的故事,很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事情,脏了身名,无法脱离青楼。
“这些话是对的,可是也有条件,我们这样的贱籍,若是哪天被这京里那些高官的亲戚看中了,还不是说要就要,哪里能说出拒绝的话呢?到时候就算妈妈念旧情护着,馆子的主家也会开口逼迫。要是得罪了那些大人,命也要不得了,可要是同意了,很快又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二世祖的朋友还是二世祖,官员的同年还是官员,轮番上来……”
话说到这个地步,林青差不多也明白了,小桃花心地善良,专程找了个不会惹人误导的佳节来劝他早些赎身。
他自己不甚在意南国的社会潜规则,但在小桃花、剑奴他们的眼里就像在糟蹋自己。其实要真有人想来逼迫他,他就是连夜翻城墙也要走。
“我明白了,”林青笑笑,行了个礼,“我一时落魄不择下家,幸蒙姑娘指点。”
看他这样,小桃花目光闪躲,语气变得有点娇憨:“我哪里有本事指点你,你可是有真本事的武人。”
说到这个话题,她又想起了件往事:“说起来,有位和我一样向往武学的好友成功从良也有三四年了,每每想到她,我就觉得颇受鼓舞。也许某日在我雄化之前,也能找到愿意娶自己的意中人,我必耗尽积蓄自赎去跟随他。”
林青怔愣了片刻,忽然觉得南都真小,能被小桃花称为好友的那位也曾经是争夺花魁的热门人物,符合这些条件的大概只有胭脂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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