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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阶梯处急急而来,我估了估,约莫到一个时辰了。果然,坠露奔了来,“咦?”到了牢门口,她疑了声走进来,“白大人已经治好你走了呀?”说着又近几步,蹲了下来。
“没走。”我抬头道。
“啊唷!”坠露跌坐在地,惊吓道,“天哪白大人您的脸!”霎时又猛地想起什么,惊愕道:“天哪为什么是白大人!”
“坠露,”我温声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大事你要撑住,那个冥辛已经走了,是我放走的,逃出去了,这会儿已经不知道在哪了。”
坠露一点点睁大了双眼,嘴也跟着一点点张,等张成一个不可再大的圆时,她猛地又合上急道:“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我没看住,没管住,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我怎么晕过去了!”
“是我扎晕的你,你别慌,一会儿我会说清楚的,和你没关系,你只是被我扎晕了。”我道。
坠露团团乱转的脚步蓦地停住,少顷闪到我眼前,双手合十求道:“白大人您再扎我一针罢,我再晕一会,这会儿脑子里嗡嗡地乱叫,我躺一躺再来想。”
我劝道:“坠露丫头,你放心罢,我会把罪全认了,怪不到你头上,莫怕。你这会儿该跑出去喊人丢了,别在这瞎急了,快去罢。”
“不是哪,白大人。”坠露摇头,“我这会儿出去,来的可就是噙梦姊姊了,噙梦姊姊发起火要打人的,你再扎一扎,扎到傍晚,我再出去叫人,那会儿公主殿下就该回来了。”
我内心感动不已,拉住坠露的手摸了摸,“难为你为我着想,不过你即使不出去,噙梦也要找来了,已经过去一个时辰,撑死三个时辰,噙梦就要起疑了,我们等不到公主殿下回来的。”当然对我而言,横竖都是死,不如让噙梦先来,痛骂痛打一顿,或许我心里还能有所纾解。
“这……倒也确实是。”坠露沉重地一点头,“那我就去了,白大人您……保重!”临走前,坠露偷偷瞟了我一眼,微叹了一声,摇头离去。
过了一会,一阵气势汹汹的脚步声袭来,我向外看去,噙梦在牢门口怒容满面,她冲进来将牢房内角角落落都掀开,跪下来巴着眼仔仔细细地瞧,简直像疯了。
牢内交织纷飞着一根根干稻草,细屑充斥在空气中,我感到喉咙微痒,咳了几声后道:“你还找什么?她还能缩骨么?”
窸唆声不止,稻草依然在空中交叉飞舞,若是痕迹可显,此刻牢内半空中应当已扎出一幅密实的竹席。
突然骨碌响起一声,牢内安静下来,空中也不再有稻草飞行的痕迹,我转过头去瞧,只见噙梦手上拿着一只木虎,我心头一惊,这若是有纸条在内就要害了坠露了。定睛再看,是第一只用来玩的木虎,我暗舒一口气。
噙梦捏着这只木虎,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捶起地来,沉沉得咚咚响,接着她直起身,又捶起了墙,咚咚得,捶得手也红了,滴下血来。
蓦地,她高举起手将木虎朝地上狠狠砸去,砸得首尾分离、四肢分家,似乎还不尽兴,又弓着身子朝地上猛踩——那毕竟是木头,不是一只虚肿起来的馒头,而噙梦穿着一双薄底的布鞋,她踩得凶狠而快速。
我不忍再看下去,别过了头。
噙梦一见我转过头,猛地踅身过来攥住我的领口,“一块破木你也心疼?”
我看着她充血的双眼,不知该说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公主殿下,我此刻抓住的就不是你的衣领,”噙梦的声音嘶哑,“你大概不知道,我现在多想杀了你,我真想杀了你,……”噙梦倏然起身,“那么殿下就该杀我了,我死不要紧,只是殿下会伤心……殿下真是不值呀……”
渐渐低下去的声音末,噙梦陡然飞起一脚,侧劈向我的脸,我顿时感到右耳轰地一声,面骨如被刀从中间剖开,猛然扑翻在地。噙梦一把将我拽起,我不禁一抖,她冷笑道:“原来你也会怕的吗?”又将我摔出去,我霎时以头抢地,左额重磕了一击,脑中煞白一片。
“再这多待上一瞬,我都怕自己抑制不住,将你抽经剥骨……”噙梦恨恨道,“白大人坐着罢,珍惜你还可做白大人的日子。”说罢噙梦愤而转身,奔出了牢门。
她此刻应当是进宫见公主去,另外还要派兵全城搜查。一个多时辰,六娘应当已将人带到了画舫,不知船已开出多远了?我擦了擦嘴边血,拾起一根残破的,被踩碾出条条须丝的木虎腿,举在面前端详了一阵,可惜了,我挑它时还费了些心思,冥辛这厮太没情,为何不将它一同带走,当个纪念也好。
我将木虎腿放下,瞥见一旁的囚衣,将它拿了过来,并不脏也没什么气味,大约在这暗牢里整日坐着也流不了几滴汗。
我忽而想起在淮县时的那座牢房,虽也黑漆漆的,但飘着一股死物的臭味;半夜草堆响着怪声,出来溜达的虫。第一天进去时,我双手抓着铁栏,倚着站了一夜;第二天撑不下去,在铁栏边坐着睡了一夜;第三天醒来时瞥见肩头趴着一只黑乎乎的臭虫。
我蹦起来左右跺脚。那臭虫飞速爬出了铁门。我徐徐放平了脚尖,心中有一块灰黯了又像是顿悟般得明朗了。我解下衣衫,大大咧咧躺下,像要将眼前所见切断似的用力阖上眼睛。
那时我在心里想一个人,早也想晚也想,想着那人银冠佩剑,气宇轩昂地步入监狱将我带出去。可是玉声泠泠,青衫翩翩,来的人是汋萱。如今我又在监狱,又在等一个人,人还是同一个,心绪却不同,无期无盼,冷静得仿佛能听出暗牢阴风吹过的速度。
此时此刻,坐在牢中,我渐渐回味过来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虽说送纸条,制药丸,去万琼舫见六娘,计划逃狱时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并非有此刻的如梦初醒的清明。
我想噙梦最后一句说得不错,大概不久我就会被革职查办,再过不久我就会锒铛入狱,就不知刑部的大牢怎样,再再后面我大概会被拉去示众,最后来一个当街问斩,死后作为一枚前无古人的大叛徒,在尚国史官的笔下,遗臭万年。
似乎也不是很糟,总好过默默无闻一世。我自宽道。
只是——我大姑从来护短,帮亲不帮理,一定会设法救我,只怕她奋力太过顶撞了圣上,白家就更险了。死我一个不打紧,我大姑却是白家的顶梁柱,她倒了白家就岌岌可危了。
不过,或许一切也不至于此,忽然一束光照进我脑海,我有些想入非非:若婺国那始终没有动静,兴许圣上仁慈,在我大姑拼死劝阻下能留我一条狗命?再来,汋萱或许也……我立刻否决了这个念头,汋萱恐怕只会力谏赐我一死,毕竟我放跑的可是她皇姊囚的人。
公主,公主殿下……那么你呢?
静寂的暗牢中,终于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不轻不重,不疾不徐。我想我今日就如同戏园的猴子,关在里面供人一波波地观赏,我不禁摸了摸脸,还真不错,连脸都是红的。
脚步声愈来愈近,须臾停在了咫尺。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睛睁开,公主一袭深蓝的华服站在面前,头戴银冠,我暗自笑了,和当初想过的相差无几,只是并无佩剑。看来今天还不会死。
公主静静地立着,也不说话,我再抬首时,她忽然弯下身,伸手在我脸上碰了碰,平淡道:“桃子么?不是罢……”
我一时怔住,喃喃问道:“什么?”
公主又凑近身细瞧了瞧,笑了笑:“是药粉罢?”
我一眨不眨地注视她,她避开视线,直起身走开两步,侧身道:“怎么还是这一招?”
“我不懂你说什么。”我坦白道。
“原来你忘了。小时候在太清山,你犯懒不想上早课,就捣了一种粉,前一晚悄悄抹在脸上,第二天醒来就是这模样。”公主笑了一阵,又道,“可惜师傅不买你的帐,说脸变红变丑与上早课毫无干系,留你下来,你后来戴着面纱闷得难受,就取下,师傅又命你带上,说脸虽与你自己无碍,却令她人眼疼,须有同修之谊,不可妄露。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你那副丑兮兮的样子。今日再见真令我怀念。”
她缓缓说起,一些片段在我脑中也模糊地印现,似乎确有这么一回事,她若不提,我自己是已经忘了的。这法子并非在太清山上才有,我小时骗家里的老先生就是用这法,百试百灵,仙师那次的失败大约被我自己硬生忘掉了。
只是她为何提起这件小事,她之前还很愤恨地撕了那张仙山图,我以为她很不愿再回想太清山的旧事。我不懂她为何提起,更不懂她此刻为何这般平静,好像这牢中关的本就是我,而她也是寻常地来探望我,与我闲聊。
我反觉不安,于是道:“人是我放走的。”
公主不语。
我接着道:“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
公主依旧不语。
我再道:“坠露在哪?她毫不知情,全是被我利用。”
“她被噙梦关押,不过我已让人放了。”公主终于开口。
我抬眼道:“那么我,你打算如何处置?”
公主又避开了视线,背身走向牢门口,慢慢道:“你还记得么,山上日子长而闲,难免乏味,我们两个总是下山扮作到此一游的剑客,当然你是不会使剑的,只是替我背着剑。剑是顶好的名剑,一身衣饰也足够破旧不羁,只是做的事么,却不够荡气回肠,替山下人捉个鸡,赶个羊,最能一说的也就是替人狠揍了一顿总爱欺负人的一帮小鬼……”
公主又说起太清山上的事,今日她似乎颇为念旧,对那几件无聊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如数家珍,一件一件地细说出来。我却听得心不在焉,心中哽着一根刺,只觉她今日莫名其妙。
“……有时候我会想,”公主倏地转身向我,“我若真是一个游侠会过得怎样?我总是想起那段日子,我不是尚国公主,只是一个在山中修行的闲人。或许我本就不该投生在这,做什么公主……”
“可你就是公主,而且这公主做得不坏,比你的游侠当得靠谱多了。”我截住她的话,“如果说你有一样不好,那就是你的伴读选得太差,你又对她太好,终于这个不成器的最后酿成大祸了……”我凝视她,低声道,“所以公主殿下,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暗牢的风声更大了,衬得此间尤为静穆。
良久之后,公主说了三个字:“你走罢。”我以为是我听错,却见她将门推开,站在了门边,然后看向我。
我惊道:“你放我走?你不怪我吗?你不惩罚我吗?”
公主道:“你想我怪你吗,你想我惩罚你吗?”
我默默不言,只是怔怔地看她。
公主笑了一笑,向外走了几步,回首道:“或许,我其实很感激你替我做了一个选择。”这一句说完,公主头也不回走出了暗牢。
几日后,敌国大将军冥辛逃狱之事遍传京城,众人愕然不已。
紧接着又是一件举国哗然的事:公主殿下看守不利,自请贬为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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