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瑞王爷迟到了。

　　阮峥与司空张歇先汇合，在长安城外，与五百精兵一起，从清晨等到黄昏，没等到至关重要的钦差大人。张歇鹅似的伸长脖子立在道旁，正对城门口，望眼欲穿，汗湿透了官袍，一把长胡子被吹得分叉。

　　张大人是害怕瑞王爷撂挑子不来的人。

　　接到圣旨那日起，他没睡着觉，揪秃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发顶，苦思冥想，想不明白，为什么这苦差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他自认为是透明人，游离在党争之外，不讨论齐国这件争得死去活来的敏感话题，也从未料想会牵扯进去。皇帝却偏生在文武百官中，挑中他，作为南巡的一员，夹在永宁公主与瑞王爷之间，作为调和剂。

　　世上再不会有比这更奇葩的组合了。

　　永宁公主特立独行。

　　瑞王爷完全没有责任心。

　　自从东营街碰面，张歇见着阮峥，心里头发怵，总绕道走，朝堂上会面，都是盯着脚尖给她九十度鞠躬，礼节一步到位，然后再脚底抹油。他生怕自己在她那混了眼熟，莫名其妙成了公主府僚属。他小心谨慎多年，从来不站队。此刻却跟阮家最出格的两个人一同去涿鹿，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

　　南巡之事办不好大家集体完蛋。

　　张歇见惯风浪，有些事情心知肚明，瑞王爷不着调，永宁公主才是能挑大梁的人。他说服自己，尽量平稳一些，见到公主时不要那么僵硬，笑着寒暄几句，表示自己以她马首是瞻。但他走到马车边，还没来得及请人通传，就听到阮峥恹恹的声音飘出来：“皇叔还没来吗，他不来，我也回去了。”

　　张歇：“……”

　　还没出长安城，两位祖宗就都要回去了。

　　这叫什么事？

　　他无力扶额，有些生无可恋，很想去找根绳子上吊。

　　“大人。”随从忽然喊他一声。

　　“干什么！”

　　“瑞王爷来了，好像。”

　　“什么叫好像？”张大人没好气。

　　随从语气犹疑，带着点不确定的惶恐，脸皮略微抽搐，直盯着城门方向。好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物。张歇眉头一拧，潜意识告诉他大事不妙，往那头瞧，果不其然，他看见一头骡子优哉游哉踱过来。骡子上坐着个道士，打扮得清新脱俗，长着一张化成灰也被长安姑娘们能认出来的脸。

　　那人正是姗姗来迟的瑞王爷。

　　天边残阳如血，万里无云，城门守卫竖着长枪。

　　五百精兵严阵以待。

　　皇帝御赐的钦差大人骑着骡子，身着玄色道袍，孤身一人穿过古老的城门，在目瞪口呆的张歇面前驻足停留。他左手挽着缰绳，右手挽着根雪白拂尘，袍摆被风吹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格调，淡淡往下瞥一眼，目光里充满慈悲。

　　张歇慌忙迎上前，欲行叩拜大礼。

　　“下官张歇，拜见钦差大人。”

　　瑞王爷一甩拂尘，拦住他下跪的姿势：“司空不必多礼。”

　　张歇不安地觑着他这身打扮：“王爷这是……”

　　瑞王爷道：“本王准备出家了。”

　　张歇大惊，以为他要抗旨：“这可使不得。”

　　“放心，南巡本王会去的，”瑞王爷回眸望向长安，面色看破红尘般淡然，“本王已经接旨，完成皇兄所托，了却最后一桩夙愿，便去寒山寺求佛缘，再不回来长安。此后便是方外之人，张大人无须拘泥于俗礼，南巡一路，称本王为‘了尘大师’即可。”

　　寒山寺是寺庙，他穿着道袍，自称了尘大师，听起来有点不伦不类。张歇看了看他的骡子，看了看他的拂尘，猜测钦差大人可能受了什么刺激，一时半会想不开。花花世界多少诱惑，没准路上碰到一个卖花的村姑他又决定还俗了。

　　只要愿意奉旨去涿鹿，这些都是小事。

　　张歇擦了擦汗，咳嗽一声，决定不纠结这个：“王爷……”

　　瑞王爷冷冷看着他。

　　张歇立马改口：“大师，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瑞王爷露出孺子可教的眼神，欣慰道：“时间不早了，闲话不多说，咱们这就出发吧。”他扫视五百精兵一眼，遥望威风凛凛的旌旗。队伍摆成长龙，一直蔓延到山脚下。他调转骡子的方向，一一扫视过精兵的刚毅的脸庞，对这个配置基本满意。尽管准备出家，派头还是要有的。

　　车队缓缓启程，张歇松了一口气，心想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出发了后面就好说，见那匹骡子混杂在马队中，看起来格外矮小，他善解人意，问大师要不要换乘一匹高头大马。瑞王爷怡然自得，并不在乎这个，摆了摆手。

　　“对了，永宁呢？”走出半里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后头的马车里，”刚好遇到转弯，马队蜿蜒，张歇为他指了个折角方向，“殿下一直恭候大师大驾光临，被日头晒着了，才去车上休息。”公主压根没下来过，等得不耐烦，几次准备打道回府，但这并不妨碍张大人睁眼说瞎话。

　　“殿下挂念着您呢。”

　　“患难见真情。”瑞王爷不了解真相，望着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以为阮峥顶着烈日恭候自己，不由得感动道：“我还以为她懒得等，直接走了呢。”

　　张歇脸上赔笑，说怎么会呢。

　　……她根本不想去，希望您也不来，好有个理由抗旨啊。

　　车队徐行，渐渐远离长安。

　　马车流苏轻轻摇晃。

　　轿帘无声合上，阮峥撑着额头，默默收回视线，瑞王爷那身打扮她看见了，自称了尘大师她也听见了。她懒得下去打招呼寒暄，自始至终没露面，坐在马车里偷闲，随口道，“他被鬼上身了吗？”

　　旁边的洛云桢没有接话。

　　阮峥找了本书翻看，想了想，得出结论：“他又受情伤了。”

　　洛云桢缓缓道：“多情总被无情恼。”

　　“是吗？”

　　阮峥从书里露出一只眼睛。

　　洛云桢没抬头，侧脸轮廓清晰。

　　长安到涿鹿，一路千山万水。他在整理文书，对照自己列出的单子，查看奏折、齐国舆图、齐魏之战相关记载、姜氏族谱、风俗旧历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资料。接旨的那个晚上，他让阮峥向藏书阁那边要了一堆东西，说是用得上。时间紧迫，很多找不到，能翻出来的也来不及整理归类，一股脑塞车上带走。加上张歇那边带的一些朝廷纪要，此番南巡注意事项，一大堆书卷堆积如山。

　　洛云桢坐在书山里，正在试图归类，还能抽出空来同她说话。

　　“殿下没听说吗？”

　　“忙着呢，哪有功夫听他家的破事。”阮峥本来想帮忙。车晃得厉害，资料看得人头晕，实在坐不直，她没有洛云桢那么强悍的定力。

　　“我从古董铺子回来，路过瑞王府，看到了十几辆马车。”洛云桢翻了几页，递了一本画册给阮峥解闷，“围观的人很多，议论纷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说舞姬妾室全被瑞王爷赐金遣散，王府里已经空了。”

　　“因为圣旨？”阮峥接过来，躺在看画册。

　　“不像，”洛云桢给她递了个软垫靠着，“几天前的事，圣旨还没有下来。”

　　“他受什么刺激了？”阮峥笑问。

　　“好像是乔侧妃。”

　　“他才把人家祖坟挖来，手段用到这份上，乔侧妃还能掀起什么风浪？”这事阮峥知道，上朝皇帝问起，她还提了一句。大家听了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不是正常人能办出来的事。皇帝也为之不齿。

　　“点了把火，守在棺材边，把自己和父母遗骸一起烧掉。”洛云桢知道后续大概，详情没有了解，不知道当事人如何心情。

　　“……”

　　阮峥沉默无言，翻过一页画册，看了一会又翻了回去。

　　现实永远比故事精彩。

　　一个孤女，命途多舛，寄养在外祖家，与表兄青梅竹马，本有一段天作之合的良缘，却被自己未婚夫亲手送到瑞王爷床上。寻常女子沦落到这个地步，要么寻死，要么认命，再怎么清高孤傲，看到自己父母的棺材被挖出来，估计也崩溃了。乔侧妃却心志坚忍，控制情绪反将一军，自己烧自己，把瑞王爷给整崩溃了。

　　洛云桢：“烧到一半，被救下来了，瑞王爷答应放过她。”

　　阮峥不想发表任何感想，翻了个白眼，把画册盖在脸上。

　　“何必呢……”

　　她早跟瑞王爷说了，强扭的瓜不甜。

　　瑞王爷不信邪，整的对方死去活来，现在撞了南墙，傻眼了，觉得人生不值得留恋，要出家当和尚当道士，把一家子莺莺燕燕全部遣散。据说那堆妾室与舞姬长得跟乔侧妃都有几分相似，是瑞王爷买回来气她的。结果人家压根不当回事。放眼大周几百年历史，找不到比这更悲催窝囊的王爷。

　　或许是一脉相承。

　　太子也有往这个方向发展的趋势。

　　一个乔侧妃，一个梁太子妃，都是能把皇室搅得鸡犬不宁的狠角色。旁人无法理解，他们却偏偏爱这个调调，有点受虐倾向。

　　阮峥闭上眼睛，有些疲惫，道：“一家子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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