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傅云疏在谈及神界时，面上没有半点表情，却在垂下的眼中露出了一点无奈。

　　古往今来的仙界之主，必由神谕任命，听命于起源之地，但却从未到达过那里，甚至连方向都也只是个模糊的概念。

　　起源之地，在日升之向，极东之处。

　　重离却甚难理解，不可置信道：“这如何可能，你受神界之命，却不知它何模样？”

　　傅云疏静坐无话，良久道：“你想问的就是这个？我以为你会说些别的。”

　　重离转开头，躲避他直直抛来的目光：“我想说的，早在五百年前就说完了。如果非要我讲些别的，那就把少玄留在鬼界吧。”

　　傅云疏眉头轻蹙：“他与我本为一体，我们两个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重离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谢必安喜欢的人从来就不是你，他喜欢的那个人，不会因为种种缘故杀掉他，或是雪藏他。谢必安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范少玄身边，而你，是永远不会承认我的存在吧？”

　　傅云疏一愣，刚欲说话，重离又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的身份一旦暴露，神界不会善罢甘休。”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说这样的话？”

　　“因为我不甘心。”重离咬了咬唇，“我生来何错，却要一辈子活在阴影里。上一世还不够，这一辈子还要再来一次？云疏，你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我的想法。”

　　傅云疏用了很久来理解他的话，而后眼光渐渐黯淡了下去：“我只是想让你在我身边。”

　　重离眼眶微疼，勉强笑道：“我不是一把复仇的刀子么，这刀子早生锈了，你要留把废刀子在身边做什么。”

　　“阿离。”傅云疏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一向镇定的神色不翼而飞，颇有些焦急，“你如今还不明白吗，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早已……”

　　话没有说下去，他本来就很不擅长向人表达情感，尤其谈到这种话题，更是直接卡在了喉咙里。

　　“当年你若多听我解释几句，会不会就不会走到今天。”

　　傅云疏用力握着他，掌心的灼热让重离心神不定，他道：“无论如何介意，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不必再解释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云疏急切道，“我……”

　　“我明白，别说了。”重离已经思绪万千，实在不愿重温这等不愉快的往事。不过，傅云疏以损毁修为生命为代价，等了他五百年，他是可以体会到傅云疏是有真心的。

　　然时移世异，重离却已不是当年的重离，他住在一个名叫谢必安的身子里，爱的是冥府的黑无常范少玄，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仙界首尊傅云疏。

　　他虽伤感，却也有些找不回五百年前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了。

　　“向神界认错吧。”他叹了口气，“不要再为我受无谓的伤了。”

　　“我无错。”

　　傅云疏一直是个很理性冷静的人，却不想在这种毫无必要的事上拧脾气，果然不论是过去多少岁月，重离还是无法完全看懂他的想法。

　　这天聊不太下去，重离面对着他也越来越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往嘴里倒酒。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判官崔珏从阎罗殿方向走了过来。

　　“必安，你怎么在这，叫我好找，有个事儿……”崔珏瞥到了对面坐着的人，吓了一跳，“仙、仙尊？”

　　傅云疏没理他，重离喝得有点上头，模糊不清道：“什么事啊？”

　　“阎王爷找了个新无常鬼，补少玄的空缺。人已经到酆都了，你赶紧去见见。”崔珏道。

　　重离站了起来，不知是幅度太大还是怎的，把桌上的杯盏一同扫了下去：“不见。”

　　“不、不见？”

　　“阎王糊涂了，少玄又不是不在了，找什么新无常。”

　　崔珏语塞，慌乱地瞟了几眼傅云疏。常年跟在阎罗身边，这几个人之间鬼鬼祟祟的事他还是知道一些的。

　　傅云疏无动于衷，捡起跌落的酒杯，擦去沾上的花泥，倒满清酒，慢吞吞地往嘴里送去。

　　“冥府事务繁多，你都多久不管事了，天天就知道喝酒，阎王找帮手是情理之中。”崔珏劝慰他，顺便拐着弯儿地提了一嘴他自想起前世记忆后的堕落行径。

　　重离立刻翻出命簿，翻到今日一页，道：“不就这么些人吗，我办得妥，不需要帮手，让阎罗把那人轰走。”

　　“我说你怎么这么……”崔珏面露难色。

　　“快点去！”重离酒劲儿上头，把命簿往桌上一摔，声音也没搂住，又把崔珏吓了一跳。

　　傅云疏依旧默不作声，只轻飘飘给了崔珏一个眼神，崔珏会意，匆匆忙忙地跑了。

　　“我得去干活了。”重离摇摇晃晃站稳，定了定神。

　　“小心些。”

　　“嗯。”重离答应着，还没走出花海，又听见身后传来傅云疏融入风中，虚无的声音。

　　“范少玄对你来说，就真的那么不可让步吗？”

　　重离背对着他，道：“是。”

　　没有再看傅云疏是什么反应，他唤出勾魂链，飞似的消失在花海边缘。

　　傅云疏摩挲着酒盏冰凉的壁，眸色深沉，没有焦距。花飞似雾，飘零一台清霜，染上无尽的夜色。

　　片刻后，云层中飞旋而下一只全身雪白，发着莹莹淡光的白鹿。天九轻踏花香而来，停在他身边：“尊上，要回去了么？”

　　“天九。”傅云疏捏着酒盏，声音有些干哑，“你说，阿离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天九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他刚刚不是还在这吗？”

　　“不一样了。”傅云疏低声道，“从前阿离就算如何恨我怪我，我都知道他心中有我。但必安不一样，他和阿离完全不一样。”

　　即使承认了自己重离的身份，他在面对范少玄一事上露出的强硬，和对自己的生疏，仿佛一根根细小的针戳在心上，痛得密密麻麻。

　　他不擅长展露情绪，并不代表他对此毫无感觉。

　　说来可笑，范少玄明明就是他的一部分，怎么会发生这种啼笑皆非的事。

　　重离酒醉手生，在人间勾魂时差点勾错了人。本是要勾奄奄一息的床榻病人，结果勾成了人家床前尽孝的儿子。一个活生生的人当场两眼一翻倒下去，吓坏了一屋子人。

　　还好他残存的一点儿清醒及时出现，赶紧把勾错的魂塞了回去，否则引起骚乱，免不得要去十八层地狱里受个几日罚。

　　重离觉得，出这种低级小错误不仅仅是喝多了的缘故，主要是自己现在心烦意乱，勾着勾着魂，自己的神就飘游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若与傅云疏心有灵犀，能听见他对天九说的话，一定会表示赞同。重离自己也感觉到了心境的变化，面对傅云疏那双似无际深海一样的双眼时，再也没有从前的感觉了。

　　而崔珏说找新无常时，傅云疏毫不在意的反应，十有八九是不打算让范少玄回来的吧。

　　重离又没有任何理由去责怪他，毕竟那是他的身体，什么样的决定都是他说了算。

　　忙活了一整天，重离疲惫不堪地回到酆都无常府。他已经许久不曾到这里来了，每每看见范少玄所住的地方如今人走茶凉，便郁闷难当，故跑到画皮街的客栈里住了许久。

　　今日回来，是想看看有没有人鹊巢鸠占，结果是没有。无常府中堆满了未及打扫的枯红落叶，锦鲤池水已经干涸，廊下飘扬的灯笼破损，已经不会再亮了。

　　范少玄还在时，这些花花草草都是他打理的，他会细细地浇花喂鱼，闲来无事，会在红叶树下抚一曲琴。

　　本以为院子就一直这样枯败下去，余光却突然触及到了几盆新开的梅花盆景上。

　　新吐的白梅在角落独自盛开，皎洁似月，暗香幽然。

　　凭空出现的盆景让重离的心猛然一颤，一个人紧接着从房中推门而出，一手提着一只木桶，一手拿着一柄葫芦瓢，走到盆景处，舀了些水，轻轻洒在梅花根部。

　　重离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愣在原地久久未动。

　　许是察觉到了门口投射而来的目光，范少玄抬起头，看到重离时弯起了眼睛：“回来了，累不累？”

　　“少玄。”重离一步步靠近他，“是少玄吧？”

　　“是我。”范少玄笑若春风。

　　重离跑过去抱住了他的脖子，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中。范少玄把木桶和勺放在一边，回抱住了他，真实的触感，并非幻觉。

　　“想我了吗？”他笑着问。

　　“你怎么会回来。”重离使劲点头，紧紧抓着他的衣裳，“云疏怎么会让你回来。”

　　“他怕你一人太累，又不肯找帮手。”范少玄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他自己不能在鬼界久待，便还是让我来了。”

　　重离仰起头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他不打算带我回仙界了？”

　　“带你回，你就回吗？”范少玄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弄不好你是要生他气的，对不对。”

　　“不对。”重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哪有那么不通情达理。”

　　范少玄轻笑，重离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在看什么世所难见的奇葩。范少玄道：“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花？”

　　“不是，我只是忽然觉得，看着你的脸有些奇怪。”重离不知该怎么解释，毕竟这张脸，太熟悉了，很容易引发浮想联翩。

　　范少玄却并未问他何处奇怪，说道：“必安，有件事我必须同你说。”

　　“什么事？”

　　“你不要恨傅云疏。”范少玄认真道，“你要明白，没有他，这世上也不会有我。我有多喜欢你，他就有多喜欢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重离忙道，他知道如今的傅云疏和范少玄已是分离的两个人，能让范少玄回来，是傅云疏做了十分的让步，“你回来，他心里也不好受的吧。”

　　范少玄点点头：“他只是怕你伤心。”

　　重离早已找不回当年对傅云疏恨的感觉，听到这些话，更是生出几分不得已的愧疚。

　　他想了很久，开口道：“少玄，我想问你件事，但这件事，你不能让云疏知道。”

　　“好，你说。”

　　“有什么办法可以免去他的天雷刑？”重离问，“他受这些痛苦实在没有意义。”

　　范少玄道：“神谴除了神界可解，并无办法。”

　　“那我若能找到起源之地，代他认错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