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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负
要在靖北王府常住,该做的准备还是要有的。
第三日,黎婉派了平安、五福带着几个大丫鬟过来,黎乔没推辞,让他们在王府安顿了下来。
平安和五福这几年跟着黎婉打理兰院,有了些长进,三人一见面,平安眼睛红得兔子似的给他磕头。
“二公子……您可算回来了。这次,您去哪,我就去哪,平安再也不和公子分开了。”
黎乔笑他:“多大人了还哭鼻子,以后还怎么帮我管家?”他身边的爱哭鬼,有小七一个就够了。
五福把人拽了起来,他向来沉稳,只是神情也有几分激动。
“二公子今后有何打算?奴才们也好有个准备。”
黎乔嘴角含笑,并未搭话。
……
休沐的日子飞快,到第四日一早,慕容晗明不得不去上朝了。
他从黎乔黏糊的怀抱里起身,有些明白了为何昏君总是热衷于脂粉堆而非朝政,大抵同他此刻的心情差不多。
黎乔被他吵醒,迷迷糊糊问:“什么时辰了?”
慕容晗明声音轻柔地不像话。
“刚过寅时,你再睡会儿。”
黎乔摇了摇头,慢腾腾起身牵着慕容晗明的手,将他拉到镜台前,边打哈欠边利索地动手将他乌黑的长发梳了,再用衔了八颗东珠和红宝石的金冠束起。左右看了看,还算满意,便催他去洗漱。
慕容晗明乖乖照做,黎乔方从顶箱柜里拿出织金蟒袍给他换了,又从妆奁匣子里找了条金镶玉嵌东珠带,挑挑拣拣,配了一块莹白的羊脂白龙纹佩,一并系到腰间,才算收拾妥当。
靖北王不到二十三岁,本就年轻,金玉压住一身煞气,更显眉如远山,目似点漆,松姿鹤骨,气势凌然。
黎乔笑了笑:“京都看花过,无人问潘安。王爷真是一表人才。”
慕容晗明垂眸看他,眼神如有实质,不过半晌,便凑近了低头寻他的唇轻轻亲吻,呼吸相闻间,黎乔看到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仿佛游戏花丛的蝴蝶,却在人心头掀起一阵麻痒。
“有什么事便去找李管家。”半晌,靖北王终于放开了他,开口道。
黎乔歪了歪头,在桌前坐下。
“王爷可想过,我这么无名无分的入了王府,外人面上毕恭毕敬,背地里却还不知如何编排呢。”
慕容晗明皱了皱眉,“他们不敢。”
“这世上的事,最要紧的便是名正言顺。”黎乔笑道,“想必王爷不会吝惜一个名头给我。”
那一刹那,慕容晗明心中猛地一紧,却在对方拿出了一纸公文后压下心中升起的怪异——他竟以为黎乔会求个名分。
眼神扫过,无奈道:“你便只要一个主簿?”
黎乔眨了眨眼,笑道:“这便够了,还请王爷用印吧。”
盖上大印,公文算是生效了,无论实情如何,黎乔如今便是王府正儿八经的五品主簿。
与上一世一模一样的结果,过程却有天壤之别。
办完正事,黎乔心情大好,起身抱了抱他,“王爷再不出门,便要迟了。”
……
怎么有种用完就丢的错觉?
到底没法再黏糊下去,慕容晗明最后还是上朝去了。
黎乔滚回床上,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他这几日同慕容晗明同床共枕,在睡梦中多多少少看到了上一世的场景。
无一例外,都是在将军府的事情。
黎乔一直惦记着上一次意外听到的“双修之法”,原以为能在梦中找到些线索,熟料上一世的温澈,镇北大将军,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明明已经爱得要死要活,却只敢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默默凝视着他,再也没有越雷池一步。
想到此,黎乔“嗤”了一声。
暂无他法,黎乔只能寄希望于镇国公和暗卫,或许,再去寻胡正卿问问?
用过早膳,黎乔唤了云风出来,嘱咐他拿了令牌进宫将自己的手稿和小七一起带出来。
云风办事利索,等到午后,小七就和平安闹成了一团。
两人都是活泼的性子,平安比他年长几岁,两人很快熟络起来。
黎乔笑着看他们说话,边问:“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云风摇头:“一切如旧。”
这倒是奇怪,黎乔还以为慕容恪多少会有些反应,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平静。
是他杞人忧天吧,毕竟,慕容恪已掌有天下,心境与以往大不相同,应当早就放下当年一点执着了。
“外面可有什么风言风语?”
云风皱了眉头,最终还是老实道:“坊间倒是安静。不过,属下得到消息,靖北王很快要与南丰国郡主封梓莘联姻,公子可要早做打算?”
黎乔笑了笑:“打算什么?王爷是何身份,岂是我能左右的?”
云风迟疑了片刻,道:“公子为何不告诉他,你们曾经……”
这个问题黎乔也问过自己,却想不到答案。
那些过往,慕容晗明还有想起的必要吗?他又该从何说起?
相携数年,凌云峰一朝恩断仇生,别院辗转,凝香殿徒留欺瞒之恨。
他和靖北王之间是一笔烂账,剪不断,理还乱。到今天,黎乔已经说不清楚谁欠谁多一些了。
所幸,他们如今还搅合在一起,且永远无法再分开,这便够了。
黎乔将碧绡和李管家唤来,交代了自己的新身份。
“黎公子要看账簿?”碧绡诧异。
“有何不妥?”黎乔眉眼含笑。
眼前人月白常服,茶不离手,长相柔和,风姿楚楚,看起来便是个出身世家的病弱公子。但谁要是小觑了此人,必然要吃大苦头。
他是新帝表弟,丞相嫡子,镇国公的外孙,如今,更成了靖北王的枕边人。光是这天底下独一份的身份,说出去就能吓死人。更何况黎二公子中兴玄甲卫,鼎盛多宝斋,在外数年,又仗义疏财,结交江湖。如此才干,如此人品,这个人,太过复杂,也太过可怕。
碧绡不是不知事的少女,她从小在皇宫长大,心思缜密,八面玲珑,因此被皇帝选中。到了靖北王府后,她几乎大权独揽,独当一面,如今在黎乔面前,却总是没来由的心虚,那双眼明明温柔似水,却隐隐透出锋利,能看到人的骨子里。
“当然可以,奴婢这就着人整理,这几日便给公子拿过来。”碧绡咬牙道。
黎乔打量了她一会儿,倒是个识时务的。
“有劳。”
靖北王不理家事,又常年不在京城,财物用度,人员调配,往来交际都是糊涂账,王府少说也有百十号人,难保不会有人蠢蠢欲动,黎乔需得理清人财物,才能安心。
“王爷今日吩咐过,公子若是有精神了,便去宝库里挑些东西来用,公子现在可要前去?”碧绡又道。
黎乔左右无事,便应了,带着平安和小七去了王府藏珍阁。
这藏珍阁是一幢三层楼阁,三面嵌入山石,棱角峥嵘,显出巍峨之势,唯一的朱红门前有两个侍卫守着。
碧绡拿出钥匙开了门,只见第一层一排排木架摆放地整整齐齐,上面全是大大小小不同的楠木箱子。碧绡上前打开几个,是金银器皿和珍珠宝石。
“哇,没想到王爷这么有钱。”小七惊叹。
黎乔笑了笑,示意上楼看看。
到了二楼,平安也忍不住看直了眼。
到处是人高的珊瑚宝树,拳头大的夜明珠,寸缕寸金的鲛绡,不可计数的古玩字画……黎乔看到不少是前朝真迹,均是可遇不可求的孤品。再草草看去,有几块翡翠血石,比宫中所见的质地还要好。
难为靖北王的卧房,竟如此寒酸,黎乔还以他过得有多清贫。
碧绡笑着解释:“王爷不喜奢华,许多宝物一进府就锁在了藏珍阁,如今公子若能用上,也算物得其所。”
碧绡拣黎乔感兴趣的几样说了,来路、时间、人物、价值,无一不对。黎乔倒是有几分刮目相看,这个管家,确实称职。
看完了这两层,黎乔有些好奇第三层还有些什么,碧绡却踌躇起来。
“王爷向来不让奴婢们上去,奴婢也说不上来有些什么,公子不如请示了王爷之后……”
黎乔想了想,便道:“你们在下面等着,我自己上去瞧瞧。”
他抬脚就走,碧绡也没真敢拦人。
第三层显得空荡了许多,却满是肃杀之气。
中间台上陈列了数把宝剑,威压深重,令人生畏。
黎乔一一看过去,只有两柄刻了字的能勉强认出,一柄名“秋水”,剑身薄如蝉翼,莹碧如水,一柄名“流光”,剑身银白,隐有浮光。
煌煌七星文,照曜三尺冰。若说靖北王还有什么爱好,恐怕便是这些了。
忽地,一柄断剑跳入眼帘,黎乔愣住了。
月明剑。
青玉剑柄上满是裂纹和火焚过的痕迹,那颗静心珠和他面面相觑,仿佛各自发出一声叹息。
当年他不懂剑,只想给阿澈最好的,这柄剑造得不伦不类,却已花光了他身上最后一分钱。它折断在云浮山下,救下了小奴隶的性命,回来的人却变成了堂堂靖北王。
慕容晗明忘却前尘,便再也不会带着它了。
它被留在原地,束之高阁,就像那段尘封的记忆,不去触碰,便永远沉入水底。
黎乔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却忽地又注意到一个物件——那枚蛇鳞指环,静静地躺在剑身上,被烤得微微色变,几乎和这断剑融为一体。
黎乔手脚发颤,眼前发黑,天色愈发沉了。
当年在离开凝香殿时,他怎么也找不到这枚指环,还以为早就遗失,为何会落在靖北王手上?
忽地,两只手臂被按在胸前,背后靠上一具温热的躯体。慕容晗明把人抱在怀里,才发觉黎乔的手凉得可怕。
他皱了皱眉,“在做什么?”
黎乔深深吸了几口气,好让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
“这把剑……”
慕容晗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片刻后蹭了蹭他的耳朵。
“一把断剑罢了,不过那颗珠子倒是还有几分用处,便先留着了。”
他忘了。
他怎么能忘?!
那不是一把普通的剑,而是他送他的第一份礼物。
黎乔咬了咬牙,“我认识几个技艺高超的工匠,不如拿去重铸……”
“何必呢,都已经毁成这样了。”
声音没什么温度,黎乔却冻得一哆嗦。
他在拮据时,仍不惜重金想看少年一个笑容,如今富甲天下,那人却已记不清,自己究竟从何而来。
黎乔稳住手掌,微微俯身拾起那枚蛇鳞指环,状似不经意开口,“这倒像是南齐之物……”
慕容晗明看着他,握住他的手腕轻轻用拇指摩挲,像是毒蛇在试探自己的猎物。
“没想到黎二公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目如深渊,仿佛要把黎乔裹挟进入无边暗夜,“这是北周王室的信物,一人一生只铸此一枚。”
屋内暗了下来,只有令人窒息的空气在缓缓流动。
黎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天大的笑话。
当年,在凌云寺下别院,慕容晗明送他这枚指环,竟已托付终生?
是他不信,是他不知。
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它弄丢。
良辰好景成辜负,旧日欢情恨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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