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作者:莺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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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危


      皇帝罢朝已经多天,宫禁一日严似一日。

      陛下龙体是谈论不得的,人人噤若寒蝉,不敢多话,眼睛里的惶然却藏不住。
      才将入宫的小内侍才七八岁,眼里含着两包泪问师父:“万一……万一陛下不好了,会要奴婢们跟去侍奉吗……”
      年长内侍抬手给了他脑袋一巴掌:“不经事的东西,再胡说拔了你的舌头!”

      年长内侍到底也心虚,忽然一眼看见曾在御前侍奉,后去了春和殿的内侍元一,忙小跑过去叫道:“元内侍!”
      他嘘寒问暖了一通,把话头引向此时人人关心的事:“陛下龙体还安康吧?”
      元一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言辞严厉:“宫中不许妄议陛下龙体,别忘了规矩,当心性命。”

      ——————

      宫内外闻风而动者请求探视陛下,为陛下侍疾,一概被拦了下来。
      裴映作为长公主驸马求见,同样被拒。
      甚至阳平王与义阳长公主的车马进宫也只在中门停留了片刻,未得面君而返。

      ——————

      长青殿东配殿内,熏香渐弱,空中萦绕着袅袅的余味。
      杜若望着为郭太后供奉的烛火出神,火苗跳动,映出她平静的面容。
      她仿佛在微弱的甘甜香气里闻到了苦涩药味,也许因为从前郭太后曾吃了许久的药,长青殿被熏出了药味。
      她一时又想到曾经来仪殿也时常弥漫着药味。

      杜若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卫桑近前跪下,开口打破寂静:“妾有一事求大王恩典!”
      卫桑睁开眼看着她:“你母亲病重,是前些天的消息了。你想回南边去?”
      杜若摇头:“如今平城早已戒严,妾不作妄想,只想修一封家书,请大王代发。”
      卫桑温和劝道:“阿若,再忍耐一会,清者自清,水落自然石出。到时我将你家人接来平城,教你们一家骨肉团圆。”

      室内又回复到静默中。

      鎏金铜鸭炉无人料理,雪白的香灰堆积,掩埋了通气孔眼,香丸失了炭火烘烤,已冷了下去。
      空中的药味仿佛更重了。

      ——————

      北辰殿的药味近来颇重。

      自从那天得到否定的回答,项灵犀让人理了几袭衣物来,暂住北辰殿,以便侍疾。
      说是侍疾,其实也无需她做什么,最多不过试试药温,在宫女诚惶诚恐为他更衣的时候搭把手。
      传闻中病重的人正享受难得的清闲,倚在床头望着对面披衣闲坐,发髻半亸,看书饮茶的项灵犀。

      良久,项灵犀放下书卷,望了眼窗外的浓绿道:“陛下怕是极少这样闲着吧,本想说故事给陛下解闷,只是我读过的书陛下想必早就烂熟于心……不如我为陛下梳头吧,不过我手艺不比宫女,陛下将就用用。”
      项灵犀边梳边问:
      “这力道怎么样?哪里痒,我拿篦子多篦一篦,洗头却急不得,还需等病愈之后。”
      她絮絮说着话,末了用血色犀簪将他长发绾成髻束在头顶,端详道:
      “不知陛下夜间是否好睡,我昨天翻书想找能念给绵蛮听的故事,忽然想起相濡以沫的典故来……”
      卫漆打断道:“我不读《庄子》。”

      项灵犀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我想说,二鱼相濡以沫以生,相守至死,其情可贵,令人羡慕。”
      卫漆定定看着她久违的笑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等等,她刚才说了什么?原来她不是要说不如相忘于江湖……他默默松了口气,不觉困意上来,微眯起眼。

      项灵犀准备扶他躺下:“陛下尚在病中,昼寝也是不妨事的,多睡一睡,宜于龙体康复。”
      卫漆反手握住她手腕,正要说话,项灵犀低头:“我也想躺一躺,劳烦陛下略移龙体,往里面去一点?”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被拥住,柔软的嘴唇落在她额上,而后温热气息在她眉眼、脸颊、唇畔流连萦绕。
      项灵犀身子微微一僵,轻声道:“陛下尚在养病……”
      卫漆携她卧下,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回忆搜检中,一件往事忽然翻了出来,遂开口道:“去年从南越回国路上你问我龙游的事,龙游起初监国,后来即位,朝中多有不服他的,或亲宗室,或疑他篡位,龙章教他的君子之道难以应对,我是过来人,顺手指点了他。”
      听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当年经历的种种不易,项灵犀心里微酸。她本以为他无往不胜、无所不能,可她亲眼看见他病得浑浑噩噩,呛药吐了半床,意识模糊时喃喃呓语,一会叫母亲,一会叫她的乳名……
      还有他醒来后,色厉内荏问谁让她来的,她有点生气,可更多的是心疼。寻常人在他这个年纪病了多半有父母长辈、妻儿子女陪伴,那么他呢?
      她会陪着他。

      项灵犀把手指穿进他指间,和他十指相扣。
      “嗯,能得陛下指教是他的福气。”
      卫漆轻轻摩挲她指缝,和她掌心相贴。
      他低声道:“回想自从去南越接你后,视物色彩便比从前分明许多。卫桑用石屏风投毒,屏风架为楠木,能克制毒性,掩人耳目。伐楚三年,我有时失眠,饮茯菟水,毒已自行解了。”
      尚药局何侍御原话是石中银星有毒,直接接触人体毒性强,自然逸散则属慢性毒,又用楠木加以克制,毒性弱且隐蔽,且陛下底子强壮,脉相便不显异常。时日长久,致目疾、子嗣艰难。
      何侍御又说楚国茯苓水本治失眠惊悸,又恰好克银星石毒,陛下体内毒已大体消解,因此项贵妃有孕并诞下公主,后期药膳调理可使龙体大安。

      项灵犀惊怔:“竟是石屏风……如今可痊愈了?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原来卫桑早在多年前就布下了局。如果卫桑不要皇位,那么究竟对他有怎样的深仇大恨?
      “已大好了,”卫漆抬起她的手凑近唇边,“这些天你也累着了,一道睡一会。”
      项灵犀哪能就这样入睡,有许多疑问想追问,但一眼撞进他眼睛里,那目光深沉如海,眼见他靠近就要亲上来,她心猛地一跳,忙闭上眼。
      唇上触感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她犹豫着要不要睁眼,终究还是放弃。可他的气息实在让她眷恋,她默默深呼吸,心中杂念一时尽皆平息。

      卫漆默默看着她。
      她气息平稳绵长,已经睡着了。
      这些天她确实累着了,早起晚睡,哪怕睡着了,有稍大的动静便会惊醒。他服的药她无一不亲自过手,亲口试药。她的隐忧、害怕从不宣之于口,但他怎会不知。
      卫漆凝视着她,一点点凑近,在她耳旁逗留了一会,轻轻退开。声音放得极轻,几乎只有气音。
      “阿菟、阿菟……”
      “对不起。”
      “让我弥补……我会弥补。”

      ——————

      项灵犀醒来听说了北燕新皇派侍御医出使殷国的消息。
      此新皇并非今春即位的慕容光,而是曾经的二皇子慕容兴。
      慕容光一个月前预备亲征,出发前夕却暴毙于宫中,在位仅短短一月时间。
      只是慕容兴这时节派人过来,居心何在?

      卫漆道:“春天慕容兴来时在官驿住了六天,其间连着三天夜里宿在长乐坊。探子来报,他饮酒作乐至深夜,举止并无可疑处,也不曾见过别人,现在我怀疑有人暗中传递消息。”
      项灵犀愣了下道:“难道……有人买通席纠娘子向慕容兴传信?”
      她在楚国曾有所耳闻,在那风月烟花地开宴席,常由才色双绝的娘子们做席纠行酒令,最负才名的娘子还会得一个女校书的美称。

      卫漆道:“容园的前主人是长乐坊中人,侍御史程万章的外室也出身长乐坊,长乐坊必定有卫桑耳目。”
      项灵犀心下一凛:“那么这回慕容兴遣使来——”

      “卫桑必有动作。”
      卫漆说完吩咐道:“传阳平王来。”
      他望向出神的项灵犀:“来扶我一把。”
      项灵犀看他身体分明早已恢复如常了,没说什么,默默走过去扶住他递来的手。

      ——————

      卫枫踏进北辰殿,浓重的药味让他心思沉重,嘴角绷成一条直线。
      项灵犀一身家常半旧衣裙,见卫枫进来,从床前起身道:“阳平王万福!陛下不便起身,令妾在旁侍奉,请阳平王万勿见怪!”
      卫枫扫去一眼,见她面含哀戚,心又是一沉,却也不敢细看,行至御床前行了礼,恭敬道:“陛下,我来了!”

      项灵犀将床帷挽进帘钩。
      卫枫见床上人面色蜡黄意态昏沉,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模糊的低喃,心中大为惊骇,面上浮现出伤痛神色。
      项灵犀俯首将耳朵凑近卫漆唇边,片刻后抬头道:“陛下请阳平王监国。赵内侍监,取宝玺来。”
      卫枫跪下道:“臣弟不能接,臣弟等陛下龙体康复!”
      卫漆又启唇说了些什么,停顿喘息了片刻,补充了一句。
      项灵犀转达道:“陛下说事急从权,望阳平王能担起重任。另,若陛下难过此劫,小公主也托付给阳平王。”
      她说完跪下道:“恕妾狂悖,不能听从陛下命令!妾虽无才无德,也读过女则女诫,天子之妇岂有改醮之理?妾和亲之初就知道自己将来会葬入殷皇陵,望陛下勿以异类见弃!”
      她说到后面,双手向上握住卫漆的手,嗓音已哽咽破碎。

      卫枫哪里看得这场面,眼泪险些滚了出来,也跟着哽咽喊了一声:“三哥!”

      一时赵升取了宝玺来,项灵犀起身,双手举起盛放宝玺的朱漆案交给卫枫,强忍悲伤道:
      “请阳平王回府稍作整理,明日进宫。妾这便让人把西配殿收拾出来。”

      ————

      项灵犀目送卫枫失魂落魄离开,拂了拂裙子,问卧床装病的人:“陛下预备何时告知阳平王实情?”
      卫漆一时沉默,还未仔细想过。
      项灵犀大概猜出他所想,缓缓开口:“倘若我一直被瞒在鼓里,最后从旁人口中得知真相——我一片真心,陛下却不肯付与信任,再热的心肠也凉了。”
      卫漆默默咀嚼“一片真心”四字,问:“你以为何时妥当?”
      项灵犀道:“宫中既有卫桑夫妻耳目,今日阳平王进宫前后情形传进他二人耳中,足以达成陛下所愿。”
      卫漆沉吟:“如何解释恰当?”
      项灵犀笑了笑:“陛下与阳平王手足情深,我却没有相与亲热的兄弟姊妹,可不敢欺君妄言。”

      卫漆沉默,回想她在卫枫面前说的那席话,她说她和亲之初就知道自己将来会葬入殷皇陵。
      她说的不错,百年后他们将在一处长眠。生同衾,死同穴。

      ——————

      卫枫处理完一天的政务,前往长青殿,站在台阶前出了会神,方才登殿。
      他先进正殿奠酒拜祭一番,而后往西配殿行去。

      卫桑预备拿出茶具亲手煎茶,卫枫摆了摆手:“我不比五哥性子沉静,不爱吃那苦咸叶子汤。”
      卫桑点头:“倘若六弟吃的惯,这茶倒是有颇多好处,除了提神,还可以静气去火。近来宫中事多,六弟劳神之余也要留心保养身体。”
      卫枫叹了口气道:“我心里一向敬佩陛下,万万不能相信关于先帝和怀敏太子的流言,可郭太后突然薨了,五哥你又搬到长青殿长住……我实在纳罕不解,好好的手足兄弟,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卫桑脸色沉郁,低声道:“北辰殿石屏风的事六弟想必听说了。你们想必皆以为我谋逆,意图断绝陛下子嗣。此事令我郁结于心多日,虽然百口莫辩,还是想找人一诉衷肠。不知六弟是否记得,我儿时也是个淘气的,七八岁时大病了一场,后来好了听母妃说起,当年医师都说我不中用了,母妃求遍神佛,后来是朵母妃取来一枚奇石,请巫师祝祷,放在我枕下,竟果真救回我一命。我至今仍留着这枚奇石——”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鹅卵形石块,上面青红斑杂,偶尔有银灰色星点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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