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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日头又西,毓德宫王安嫔盛装而至。
许皇后并未起身,只召我进去侍奉。林钧倒是拾掇了衣冠,坐在碧纱橱外间书房受礼。
王安嫔一袭红色大衫铺地,两条霞帔系在肩上,隔着屏风也能依稀看到轮廓。她跪地叩首,珠冠振响:“恭贺皇爷,毓德宫未封宫人常氏有喜,近一月了。”
她的声音清朗悦耳,林钧却沉默片刻方沉吟道:“竟与郑氏仿佛。”
……我合理怀疑他刚才是盘算宠幸人家姑娘的日期。
王安嫔毫无波澜地对答:“陛下子嗣昌茂,乃社稷之福。”
“罢了,朕记得东边永和宫尚无主,”林钧的声音有了几分疲累:“便依郑氏例,使常氏迁居永和宫。”
他又唤来冯葆,命他传谕内阁[常氏有喜,册封为庄嫔。卿等传示礼部,择日具仪来行]。冯葆领命告退后,不必林钧多吩咐,自会遣人洒扫永和宫,并给庄嫔娘娘配备各色器物。
再替常庄嫔谢恩,王安嫔也退下了。
我侍立在许皇后榻前,见她单看着怀里的大公主,并不理会我,不免心神一松,又想起当日在景阳宫待选之事。
二拣择过后,我早早收拾行囊,离开景阳宫前往尚宫局,入职态度非常积极。我在尚宫局联排庑房暂住时,陆续等来了与我一般被淘汰的淑女。小姑娘们有的哭有的愁,鲜有我这等满怀欣喜的。三五日过去,她们才平复心境,谈论入选三拣择的淑女,教我听了几耳朵。
三拣择选出九嫔,可是入选的女孩有十数位。花落谁人的猜测比尚宫局举办的诵春诗会更吸引少女们的心思。之后受册的周端嫔、郑淑嫔、王安嫔都是她们口中的热门人选,另有一位常氏淑女,也拥有不少人气。毕竟大家在景阳宫当过室友,单看颜值便能分出伯仲,常淑女就是一位公认的美人。
“想什么呢?”
我一惊,慌忙回神:“启禀娘娘,奴婢方才想起,落选淑女们私下夸耀常侍长①貌美……”
……真想扇自己两耳光,当着皇后的面说某个嫔妃好看,我纯粹在作死。
皇后娘娘依然温和,她问我:“你们彼时同居景阳宫,你难道不知常氏长相?”
尴尬了,这的确是我的知识盲区。
我未曾留意那些容貌出众的淑女,即使对面而来,亦不能辨其姓氏。我成日里守着从白家争来的首饰珠宝,心中反复背诵前世所学的诗词文章,唯恐遗忘漏记,那才是我的立命之本。
我讷然:“奴婢实不知诸位侍长相貌。”
言谈之间,大公主醒了。小小的孩子睁眼看见亲娘,扭着拱着钻进母亲怀抱,边喊娘边和许皇后使劲贴贴,反让我轻省了。
大公主陪同父母用过晚膳,仍由我随侍送还仁寿宫,一路上宫人内官都不再绷着脸,宫中压抑的气氛似有缓和。
朝暮交替,我回到坤宁宫,已毋须向何尚书复命——
“皇后娘娘令宫正大人明日往永和宫为常侍长铺宫,亦命奴婢跟从。”
沈宫正笑容和蔼:“好孩子,看来你果然得娘娘心了,娘娘是让我好好教你呢。”
我忙跪谢,沈宫正下座将我扶起:“在我这不用恁大规矩。你今日就和我一同预备物什,明早去永和宫拜贺。”
所谓铺宫,是易朝皇帝初次临幸某个嫔妃的次日就应举行的仪式。铺宫后等待封拜,内廷即以异礼待之。
当初徐恭妃没有铺宫,生子后直接封妃;九嫔皆已铺宫;常庄嫔的册礼最快得到五月,如今别无位号。明日铺宫,至少补上常氏的名分,聊作慰藉。
……
翌日。何止沈宫正,皇太后仁寿宫、皇太妃慈寿宫、皇帝乾清宫、柳昭妃永宁宫、徐恭妃翊坤宫及九嫔各宫俱遣宫人至永和宫拜贺常氏。
这是九嫔铺宫尚不能比的热闹,因那时仅有皇妃以上使人来贺。
我在沈宫正身边,跪在人群偏前方的位置。待礼毕,呈送了中宫的赐物,我与沈宫正打算返回,常氏身边一个小女吏忽然跑来拦下我们:
“白姑娘,庄嫔娘娘请姑娘叙话。”
?
我人缘也太好了吧,皇后娘娘留我便罢了,常氏算怎么回事。
沈宫正轻轻拍一下我的手,似是安抚,又像提醒我莫失方寸。她点了几个同来的女吏,对我道:“我先行,留这几个丫头等你。”
我谢过宫正大人的周全,忐忑难安地迈进永和宫正殿。
殿内只有分放物品的宫人趋步进出,常氏临窗而坐。我上前,跪拜如仪,口称常娘娘。
我垂着头,她的目光也停在我头上。
我惴惴不解其意,她尊口甫开:“你家有位姓常的姨娘,是不是?”
?!
不是吧不是吧,姓常的不会和她是亲戚吧,她该不是要给姓常的撑腰吧……
虽然没发抖,但我的脸可能白了一瞬:“……是”
“可怜见的,快起来说话。”出乎意料,常氏口吐善言将我叫起、赐座赐茶,还让女吏拿糕点与我吃。
诚惶诚恐接过盘盏,我快哭了。
她头上珠玉玲珑轻响,也许是她摇了摇头。我维持恭敬的仪态,便是坐着也始终垂着脑袋。
“怎么这样胆小,我与你早就见过。今年上元节,家母携我在工巧铺子挑首饰,你跟着一位妇人。那妇人将所带银钱尽数买了簪钏,最后一副珍珠头面,她钱不凑手,仅购置了一对珍珠小钗。”
那对小钗的钗头用珍珠攒成五瓣梅样式,花心以大小相仿的红宝石点缀,红白配色鲜明,正在我的发髻上闪光。
为了拜贺新妃,我今早特地装点发髻,没想到扯出一段故事。
“你当时未戴帷帽,我才将你看真切了。因家母与铺子主妇熟识,故有所打听,得知那妇人与我家同姓,是位生员的如夫人。后来入宫,我见了你。你不爱与人言谈交际,终日独坐,我便没有冒昧打扰。”
为了撺掇常姨娘把钱花在首饰上,我在珠宝铺里用尽甜言蜜语夸耀她奉承她,那副谄媚之态落在旁人眼中,该是何等猥琐不堪……
也许,这就是迟来的社死吧。
“不成想,奴婢早与娘娘相逢,此奴婢生平大幸,”我咬咬牙,从矮凳溜下来,又一次跪下:“奴婢昔日失礼之处,恳请娘娘海涵。”
我在示弱讨饶。
“其实,我娘打听到你家如夫人意欲将你嫁出。进皇城那日,我在景阳宫见到你,心中感佩。白姑娘,你是心力坚韧之人,来日宏途无限,我以此物赠尔,且当是提前的贺礼。”
女吏捧着一方掌心大的锦盒至我眼前,盒内是一对与我发间小钗花样无二的珍珠梅花耳坠。
我不敢收:“此物贵重,奴婢不敢私纳。”
常氏笑了笑:“我现今到底比你尊贵些,你就当赏赐,安心收下吧。”
……
昭妃、恭妃、九嫔、常氏。十二位妃嫔分布均匀,正好于东西六宫各领一宫。
我离开永和宫,在坚实的宫道行走,来往宫人依然避让于我,四方红墙高不可逾,唯有至高的日光俯照禁宫。
若依据原本的历史,郑淑嫔会产下一位皇女,奈何五岁夭折;常氏只有怀孕记录却没有生育记录,大抵是小产了。
按虚岁十四至十六采选九嫔,但比历史推迟一年的择选巧合地复现了郑淑嫔与宫人常氏同时有喜之事,但愿母亲年长一岁的身体可以平安生产,孩子健康长成。
返还坤宁宫,我向沈宫正坦白了常氏赐予的耳坠,她问缘由,我直言相告:“常侍长说我宏途无限。”
“此言不虚,”沈宫正点了点我额头:“你务必仔细侍奉娘娘,勤谨从分。”
“我不应跟从您吗?”
“真是个傻的,娘娘看重你,方才金风来传,命你未初一刻仍回乾清宫伺候娘娘。”
皇后还不回来……我显露出一丝困惑,沈宫正摇摇头:“炉子上热着你的饭食,快去吃了,”
安抚好五脏庙,我回到乾清宫。许皇后占了林钧的书房,正捧着书读,我一时无所事事,也求了几本书打发时光。
许皇后稍有赞许:“读书是好事,你有读书的心,就胜过许多人。”
翻开书页,我美滋滋地暗想自己过的是神仙日子。
……
次日摸黑早起,我强忍困意,再不觉得这是什么神仙日子了。因林钧每日视朝,自然要比皇后起床时间早,他走之前许皇后还在用早膳。
直到太阳初升,苍穹蔚蓝。许皇后刚坐在书案前,取出昨天放置的书签,乾清宫的小内侍隔帘通报:“娘娘,慈寿宫郭宫正求见。”
听见慈寿宫的字眼,我不由站得直绷绷的。进宫以后,我早就听说皇太妃性情严厉,便是她宫里出来的女官也惯于横眉立目待人。昨日在永和宫铺宫之时,郭宫正一进永和门,初夏的温度转眼间比深秋还冷。
许皇后拿着书签,看了我一眼:“快请。”
皇后娘娘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更谈不上热情,不过大美人的一言一行都很治愈,我镇定下来,将郭宫正迎入,候在一旁。
郭宫正似有似无朝我哼了一声,但我已经无所谓了,因为皇后没搭理她,她也未向中宫行礼,而是冷冷俯视认真看书的皇后。
来了来了,宫斗大戏第一场,婆媳争锋,终于开场了!
有当炮灰的觉悟,就有当乐子人的准备,我身临瓜境,将生死置之度外。
皇后手里的书很快看完。她下座,把书放回书架再选一本新的,还特意来去都与郭宫正擦(撞)肩而过,听动静怕是有点疼的……
我:……
娘娘你原来是物理攻击型选手吗?
不知道后人记载你打死上百名宫女仆妇是不是真的……怕了怕了。
郭宫正上前,挡住许皇后的光线:“尔姑问,妇无省定之功乎?”
晨省昏定,闹了半天还是请安这个宫斗老梗,我以为慈圣老太太能整个新花样呢。
“妇人无违夫子,此从夫义也。”许皇后意指她是奉林钧的圣谕待在乾清宫。但这也确实不影响她给亲婆婆请安。况且许皇后对郭宫正的态度称得上恶劣,不怕皇太妃发难吗……
“娘娘有顺服之德,皇爷自然有孝敬之心,”郭宫正青松般挺立的脖颈弯下:“臣请娘娘移驾慈寿宫,以全妇道、明妇职。”
许皇后没有拒绝。
我跟从皇后车辇行走,宫道行人不再一避而过,他们整齐地跪在地上,青衣绿衣撑起的脊梁排成行,仿佛什么仿真灌木。
慈圣皇太妃的宫院外就能嗅到缥缈的檀香气味,她常年礼佛,慈寿宫里面味道更重。
慈寿宫后殿,皇太妃专门布置成佛堂,她也正阖目坐在在泥胎木偶前堆砌如山的供品一侧,手捻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另一侧坐着的是位豆蔻少女,手中拣选鲜花鲜果,选好后由身后的侍女取走供奉。她是皇太妃所生幼女,行五的安瑞长公主。
先帝四子七女,长子幼子与第四子均早夭,行三的林钧是唯一长成的皇子。而除了长女次女夭亡在先帝登基前,第三第四第五三位皇太妃亲生的皇女都健康长大。
安瑞长公主两位胞姐阳寿长公主、宁永长公主俱已出降,安瑞公主的婚期就在明年。另有先帝颖妃魏氏所生的第六女庆延长公主方过金钗之龄,仍在魏颖妃宫中抚养。再就是序齿最幼,出生一岁余即薨的皇七女。
先帝的女儿们生命力普遍旺盛些。
当然了,安瑞长公主与庆延长公主现在暂无封号,等出降才获封,我只是觉得用封号好做区分。
皇后面朝皇太妃跪下,叩问太妃娘娘睡眠饮食是否安稳。
皇太妃如若不闻,捻珠子的手不疾不徐。
真是老掉牙的婆媳桥段……我跪在许皇后后面,不适地深深吸气。
这几天贵人见得多,也多了跪来跪去。膝盖都要裂了,唉……
“五皇妹,这是我新折的花,请你品鉴。”过了约摸一刻钟,忽而香风吹拂,一个年轻女子入殿来。
我跪着,视野局限于下半身,只看到她绵羊引子纹样的妆花缎料裙襕一闪而逝。
“恭妃娘娘心思绝妙,皇娘最喜欢你的花呢,就是辛苦了娘娘摘折。”安瑞长公主见了花很是开心,她似乎和徐恭妃关系不错……是了,徐恭妃的亲儿子同样养在慈寿宫,她们自然相熟。
徐恭妃谦让几句,自然要先夸一夸皇太妃的亲女儿才是品格不俗,再表一表为皇太妃的礼佛事业不辞辛劳的忠心,最后——
“奴少见皇后娘娘陪伴皇太妃娘娘礼佛,希见皇后娘娘金面,奴一时竟认不得娘娘了。”
睁眼说瞎话了属于是。徐恭妃不认得许皇后的长相,总该认得皇后身上明黄色的大衫吧,这颜色的大衫,也就皇太后皇太妃和皇后三位能穿,比起辨别头冠上戴了几龙几凤,不更一目了然吗。
妻妾斗法也开始了。
若算入对许皇后不闻不问的安瑞长公主,可能还要加上姑嫂暗流。
“你是有福之人,菩萨眷顾你。”皇太妃出声说道。
被称赞的徐恭妃愈发谦卑:“奴的福气,都是得了娘娘的眷顾。宫里人都说,娘娘是天上九莲菩萨转世,您才是真菩萨。”
“嘴这么甜,难道把珞儿的蜜糖偷来吃了。”皇太妃居然开了个玩笑,听得出徐恭妃的奉承正中心坎。
徐恭妃继续:“珞儿一食一衣都在菩萨娘娘慧目下,奴岂敢偷窃呀。”
“你啊,”皇太妃笑了,很有几分真情实感地怜爱道:“当年皇帝无男子,为祈国储,皇帝正月谴官至五台山塔院寺,修无遮斋七日……八月十一,你果然生下了我的男孙。”
大公主是腊月生的,刚满月,亲爹就派人去名山宝刹求男……她父亲是皇帝啊,便是疼爱女儿,也不会熄灭要男孩的心思。
我不知道是膝盖疼还是心里不舒服,也许两者皆有。
分神瞥了一眼皇后娘娘的背影,她纹丝不动。
皇太妃并不是七老八十的人,但讲起古也有了谈兴:“可见五台山上有真法。恭妃啊,我只等珞哥儿再长大些,皇帝封他做了皇太子,东宫稳固,我也别无所求了。”
皇太妃感慨的话音刚落,我就听见殿外内宦尖细的唱喝声,几乎同时,郭宫正快步进来通报皇帝驾到。
几个女人正聊得开心呢,一时被人打断都有些懵,郭宫正倒是想起什么,急忙过来搀扶许皇后,但是林钧已经大步走进来了。
我听见他的脚步明显有所停顿,然后步履走近,他站在许皇后身边:“母亲礼佛的规矩愈发刁钻了,皇后跪着,哪有公主嫔妃安坐之理。”
“臣妹恭请皇兄陛下万安,”安瑞长公主行万福礼,解释道:“娘早先说过,在菩萨面前,不论俗礼。”
“那五妹去当梵僧弟子,何必做我林家女儿,”林钧一扬声唤了个内宦入内:“即刻送朕五妹去皇考颖妃宫里养育,劳请魏娘娘教导,朕看五妹的规矩学问比六妹差得远!”
安瑞长公主登时扑进皇太妃怀里呜咽……然后被扯出来带走,皇太妃半个不字都没说。
徐恭妃似乎吓傻了,软软瘫倒,畏惧不已:“皇爷……”
林钧没管她们,伸出手让许皇后倚仗:“快起来。”
许皇后默然片刻,说:“动不得了。”
“徐氏,过来跪着。”
林钧指了指许皇后身边的位置,在我左前方。徐恭妃刚跪好,林钧就绕到后面一脚踩塌她的后背。
徐恭妃一声惨叫,听得我心惊胆战。
“手撑好。”
徐恭妃的头冠刚才掉在地上砸坏了,珍珠翠叶四处洒落。林钧见她撑稳后背,将她衣摆掀过去,盖住脚印,然后抱起许皇后,将她放在徐恭妃背上坐着——佛堂里只有蒲团,确实没有凳子椅子。
但这皇帝太过分了吧,不敢吼亲娘只会欺负妃子,又不是徐恭妃让皇后娘娘跪的。
皇太妃看不下去:“皇帝,她是你长子之母,你怎能如此折辱她?”
林钧半蹲着给许皇后揉按膝盖小腿,头都不抬:“皇后是你长子之妻,娘娘为何不善待她?”
“好得很,你要为妻子忤逆母亲?!”皇太妃真动气了。
“母亲潜心礼佛,无暇照看儿孙。往后五妹由皇考颖妃抚养,皇长子交还恭妃,徐氏带回翊坤宫亲养。”林钧根本不理会皇太妃安排的罪名。
大概是恢复了知觉,许皇后将他的手踢开自己站起来,他想伸手扶许皇后也不理。林钧低头看不见她神情,只好传人进来,命他们送皇后回乾清宫。
徐恭妃当了一回板凳,重新做回人形,抱着儿子,赶在皇后后面速速溜之。
我仍旧跟随皇后离开,回想在后殿针锋相对的母子二人,我心里莫名有种不安。
那是我每知道一个违背记忆中历史的事实后神经紧张的反应。
第二日,传来皇太妃遽然病重的消息。林钧免当日视朝,去慈寿宫当孝子。
阳寿长公主、宁永长公主都进宫探望亲娘。但再没有哪个人跳到皇后娘娘面前,请她“全妇道、明妇职”。
在安静的乾清宫,许皇后看书,我也看书。炉香浅淡,似乎世间旁无杂事,静谧安然如梦。
天气也渐渐暖和了,整个五月,我除了端阳节那日回坤宁宫聚众包粽子缝艾草荷包顽了半日,依然留在乾清宫给皇后娘娘当伴读。
一月之间,林钧免去近十次朝会,每日必去慈寿宫侍奉汤药。后宫的事务依然围绕着沉疴不起的皇太妃,听说她如今只靠汤药吊着命,能喘气罢了。
皇后除了看书,甚少理会其他,连大公主也有一月未见了。我甚至从未听她对皇太妃有关怀之语,对林钧亦无。
即便如此,林钧依然对她呵护备至,哪怕皇后看了几本书都要过问是否合她心意,用不用另外添置。
六月初,许皇后看完了书房里的书。
天气日渐炎热,皇后单薄的纱衫被风轮吹起,连带她碗里的菜羹也凉了。
林钧劝她进用,许皇后是半分胃口都无。这几日她脾胃有碍,成日不进粥米,林钧除了发作光禄寺和尚膳监,连我也被斥责了几句。
许皇后指使我连汤舀了一颗冰丝丝的梅子给她,慢慢喝下两匙梅汤,她道:“我许久未去西苑,午后我想去太液池畔闲坐纳凉。”
林钧欣然应允。
帝后二人的观光队伍浩浩荡荡,进了西苑中液一路向南,到南液一处岛屿外停下。
“此地唤作南台,台上有乐永年建旧亭一座。亭中观赏太液池波澜涟漪,甚是清澈,谓之太液晴波,”林钧给老婆当导游,就差手里举个小旗子。他殷勤道:“高处凉快,我扶你上去看看吧?”
一路走来,许皇后脸白如纸,她时不时拿帕子捂嘴。一刻钟前,金风已经悄悄吩咐小内宦去太医院请医官了。
“我倒想去,可实在无力,”许皇后说话都费劲,她望了望高台上的亭子,摇头指着台下一间殿阁:“我去那里歇歇就是。”
殿阁名曰仪天殿,宫吏清扫过,倒还洁净。许皇后实在难受得紧,拽着林钧也坐下,好将额头抵在他肩上。
林钧一动不敢动,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是受宠若惊。
太液池水声清冽,与风声鸟鸣交映成趣。我与侍从们垂头静立,思来想去,心中反复念叨南台两字,突然灵光一现——这不就是[瀛台]么!
下一个朝代末期,被毒杀的绪光皇帝就死在瀛台涵元殿。
到我出生的那会儿,这里已是首脑办公场所,不再对外开放。瀛台向西,穿过南太液池,正对着的,就是新花门!
我真想抬起头,向西远远望一眼。
医官携女医赶来,我和众人拉起帘子挡住皇后御容,只诏女医入内,为许皇后请脉。
两名女医依次请脉,得出同样的结论奏上:许皇后有孕月余。
瀛台登时热闹非凡,下人们面朝帝后跪拜,嘴里的吉祥话就没有重复的。林钧不顾众人在侧,将许皇后揽入怀中,连声慨叹:“我有后矣。”
可能人气儿包治百病,喜气洋洋的南台微风拂面,许皇后脸色稍缓,回去的路上也平安无事。
五月中旬,常庄嫔的册礼完毕,林钧特意去奉先殿祭告宫中郑氏、常氏两名妇人怀娠之喜。六月里又多了一名孕妇,还是中宫皇后,林钧喜不自胜,恨不得将我的活计一并抢走,亲自伺候许皇后起居。
皇后娘娘对怀孕没什么特殊举动,她有了新书看,继续不问外务,也不想再出门。便是暑热难耐,也不过在书房多摆几瓮窖冰,就着风轮扇来的凉气吃冰梅汤罢了。
林钧想方设法给许皇后找乐子,让老婆活泛些,别从早到晚对书本用功。
比如,他把大公主从老娘娘宫里接来住了几日。
“璎儿,看看娘做什么呢……”林钧抱着大公主掀帘而入,模仿童言童语:“娘在读书呢,娘快来看看我们姐儿呀……”
大公主被她爹放在书案上,她看着放下书注视她的许皇后,脚丫一前一后地挪向母亲:“娘——”
一直走到许皇后怀里,大公主竟然哭了,娇声啜泣:“孩儿好久没见着娘了,娘不想念我吗?”
许皇后没有作答,她抱着女儿,亲了亲。
其实我也不理解许皇后在乾清宫里避不见人的缘故。据内官的消息,朝堂上早有言官进言皇后日夜留宿乾清宫,空置中宫不合礼制,但是被林钧以内帷私事为措辞挡下。
现在许皇后怀孕,皇帝恩赏了岳父年永伯许伟千石禄米,赐下金银彩缎若干,又命年永伯夫人赵氏择日进宫探视皇后,高调之余,也没有闻风而谏的杂音了。
连亲生女儿都不见,皇后娘娘到底要避讳什么呢。
“谁都有不如意的时候,娘也有。”许皇后搂紧大公主,如此说道。
“那等娘生了弟弟,娘会如意吗?”大公主的反问非常一针见血,至少林钧有了几丝慌乱。
许皇后很是疑惑:“这……便是弟弟,与娘有什么相干?”
大公主明显听不懂了,只咬字学道:“皇祖母谓我:若娘此番得男,乃国朝百年难逢之盛事。”
许皇后已经烦了,她瞪一眼林钧:“什么国朝盛事,于我没干系!”
……父母吵架小孩哭,我屏住呼吸在旁边缩头装死。
大公主不敢哭了,许皇后动气,呼吸微促。林钧讷讷无言,低声辩说:“怎么没干系呢,若是男儿,自然是皇太子。东宫国本,祖训言有嫡立嫡……”
“祖训?尔氏自好贱储!高皇帝之文懿皇太子如何,开辟尔朝东宫为庶母服齐衰杖期先河是也!”许皇后当即骂了回去,直接骂到开国皇帝头上——
拿祖训掰扯立储,不如说说你们姓林的是怎么轻贱储君的。让陪着君父打天下的为嫡为长的皇太子给妃子服丧,还拒绝不得……许皇后似乎在说皇太子没什么稀罕。
骂起林钧,许皇后看起来很是活泼敏捷,一通“尔汝之辞”说得林钧没了脾气:“一时之制延误日久,今后大可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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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侍长
根据原型朝代,林钧的高祖父称呼自己的宠妃万贵妃为‘万侍长’;他祖父在某宫变后,其曹端妃王宁嫔被定为主谋,宫女口供记载为‘……东梢间里有曹、王侍长’;他孙子时期立的香会碑记录他儿子的孀妾为‘光庙选侍李氏、未封侍长胡氏’
由此可见,除了‘姓+娘娘’之外,‘姓+侍长’也是从皇帝到宫女、平民对妃嫔的常见称呼。
在本世界中,私设一下女主白兕依据的称呼原则是:当面称嫔妃‘某姓+娘娘’更显尊敬,在皇后和坤宁宫同事面前称‘姓+侍长’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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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愿诸位与我:2023年心想事成、诸事顺遂。